青灵试着抽出手来,却被慕辰握得紧紧的。
她呼吸不觉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蹙眉低声唤了声:“慕辰……”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迟疑着改口,“陛下……”
今日在大殿之上,也曾跟着文武百官尊称恭祝过,可此刻面对近在咫尺、褪去了华服金冠的慕辰,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一如当年月色梨花下的芝兰玉树,青灵一声“陛下”唤出,就连自己也有了一瞬恍惚,仿佛世事变迁若骤然云聚云散,一瞬间、便已沧海桑田。
慕辰终于松开手,眸中神色渐转隐忍,淡淡道:“若觉得别扭,便不必如此称呼我。”
青灵低垂着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譬如说,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你的打算,会如何选择?”指尖在青玉茶杯光滑的表面上摩挲着,“的确,方山王后兄妹、还有慕晗,想取你我性命由来已久,我们若不反击,结局便只能成为他们的刀下鱼肉。父王,向来只考虑朝炎王朝的权力均衡,如果需要的话,也多半不会迟疑牺牲你我利益、甚至性命……”
她顿了顿,抬起眼来,“可我总觉得,这一切,或许还能有更好的方式来解决。不必……不必做得那么狠绝。”
慕辰自嘲地牵了下嘴角,“说到底,你还是厌恶我了。”
青灵摇了摇头,“你问我,一早便知你行事狠绝,何以从前能够理解,而如今却不能?其实我厌恶的不是你,而是将你我逼得不能不狠绝的王族权争!若非生在了这样的环境,日日提防着父母兄弟的算计,谁又愿意变成这般的心冷手狠?我虽然不赞成你行事的某些方法,但若说理解,我只怕比朝炎国里任何人都更能理解。”
她清澈的双眸无惧而坦然地望着他,“从最初认识你开始,我就一直期望着你登上帝位的一日。如今心愿既成,我也不想一直踯躅于过往的事,老是去想这也是错那也或许是错。我只想远离凌霄城里的一切,远离是是非非、尔虞我诈。”
她累了,也倦了,只想要一座安怡宁静的避风港,停泊她这一叶浩瀚汪洋中惶惶然不知去往何处的扁舟。
慕晗失势落魄,将来再想在慕辰眼皮底下翻身也几乎无望,而莫南宁灝,自有为兄报仇的淳于琰去对付。
她现在,只想乘船游湖、漫步市集,或是看三秋桂子、赏画桥烟霞,享受片刻的宁静……
慕辰一手握着茶杯,另一手在案下的衣袖里紧攥成拳,面上波澜无惊地说:“你想要远离是非,留在京城未必就无法实现。当初你嫁去大泽,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举,如今有机会自由随心,却反而不顾,难道还真打算……跟他做夫妻不成?”
他的语气很淡,仿佛不带什么情绪,却让青灵不觉有些面热起来。
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嘴里嗫嚅说道:“这跟小七没关系……”
慕辰抬手饮了口茶,沉默了会儿,“我知道,从前你在崇吾的时候便同他交好,如今又朝夕相对了生活了近两年,有些情谊也是很自然的。”
顿了顿,“所以,上次你让我保住百里氏,我并没有拒绝。”
青灵垂了垂眼睫,却没有接话。
慕辰又继续说道:“你不在凌霄城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想了很多。从前,你说我强势,说我总要你事事顺着我的意。我想了想,或许,是我太自私了些。”手指轻轻在杯沿上划着,嗓音黯沉,“我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娶妻,又有何资格阻挡你追求圆满?”
他唇畔缓缓牵出一道自嘲而苦涩的弧度,“从我为求自保、不得不亲手将你送去大泽联姻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我就再没有了资格……”
青灵想起往事,思绪亦是有些飘渺。
她琢磨着慕辰的言下之意,渐渐明白过来,他终是决意将那些前尘往事抛诸脑后,不再去惦念了。
也对,他如今贵为帝君,身旁亦不乏佳人相伴,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执著于错误的孽缘。
他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如今能这样平心静气的相对,也算得上是圆满吧……
彼此沉默了良久。
慕辰又道:“但你也要想清楚,百里扶尧到底适不适合你。你自己也曾说过,不会信他,不会对他动心……他或许是对你很好,但你如何肯定这其中没有出于利益上的考虑?最初的时候,他不是也追求过阿婧吗?”
他沉吟一瞬,“你要知道,九丘洛氏的人,因为承传上古狼神血脉,对感情甚为忠贞,一生之中,只可能拥有一个伴侣,一旦决定了付出真心,就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另外的人。”
青灵闻言抬起眼来,眸中烁着讶异与疑色。
慕辰看出青灵的惊讶,“这件事,我是从彰遥传来的密报上得知的。我还以为,你在大泽或许已经有所耳闻,却不曾想……”顿了顿,神情依旧沉静而安然,“据说,这几百年来,九丘女主洛琈迟迟未曾再嫁、以顺应民意诞下拥有妖族血统的王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洛琈容颜衰老,洛珩残暴癫狂,也都似乎跟失爱之痛有关。”
青灵目光游移着,想起了当年在彰遥城觐见洛琈的往事。
画像上的容貌明明倾国倾城,可洛琈却始终以帷帽遮住真颜,不肯让人瞧见。
至于九丘国师洛珩的残暴癫狂,她倒是亲眼见识过的……
“还有一件事,”
慕辰从案上堆放的奏疏中取出一份,递给青灵,“大泽百里一向置身中原朝争之外,看似不问世事、只求自保,但每逢利益关头,哪次又不是精打细算?”
青灵将奏疏展开,见上面竟是洛尧的字迹。
慕辰说道:“百里誉是只出了名的老狐狸,而这百里世子也是极懂得把握时机之人,猜到我有心肃清大泽的军防、又不想让莫南氏继续做大,便奏请要求取得大泽军防的调遣管理权。”
青灵迅速地扫过奏疏内容,沉默了片刻,抬头问慕辰,“那你,会答应吗?”
慕辰举杯饮茶,随即淡淡“嗯”了声,“我刚刚登基,能用之人不多,他既然主动请缨,我为何不允?”
顿了顿,看向青灵,“你若真想帮我,就留在凌霄城。我把那般重要的军权交到百里氏手中,按照惯例,理应在京中扣留其家人为质,过几日,我就会下诏让百里凝烟进京。你若在这种时候把自己送去大泽,那百里凝烟进京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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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从王宫回到府邸,一路上,一直思绪纷杂。
凌霄城中因为新帝登基,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街巷之中花色缤纷、箫鼓声喧,帝姬府外亦是访客络绎,极为热闹。
从前跟青灵相熟的、不相熟的、找不到机会向新帝表忠心的,都带着礼物前来拜见此时风头正盛的长帝姬。
青灵为了避开这些人,不得已从侧门入了府,一面朝后苑走,一面听管事者拿着礼单跟自己报着数目。
她听着各色奇珍异宝的名称,心头暗自冷笑,帝都之中,倒是从来都不缺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徒。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父王一逝,从前巴结殊雩长帝姬的那些人,又改来巴结自己了……
青灵进到后苑,却不见洛尧。
侍女回答说:“世子被始襄大人请去喝酒了。”
青灵沉默了会儿,换了身简单的衣裙,用过午膳,独自行到府中东面的花园,漫步沉思。
她时坐时站,时而靠着花树,把以往的一些话、一些事,前前后后,统统拿出来在脑中重映着,一遍又一遍。
不知不觉,坐靠在一株西府海棠树下,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度有意识的时候,只觉额角微微一凉,睁开眼来,见天色已近黄昏,洛尧背对着斜阳,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撑着树干,俯首含笑凝望自己,“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青灵怔然地看了洛尧片刻,扶着树干站起身来。
洛尧抬手为她拂去头上和身上的落花,但见落日余晖之中,她眉梢眼角似乎蕴着一层淡淡的愁意,而面上的神情,却又是极凝重的。
两人沿着花园中的小径慢慢走着。
“你跟始襄大人去喝酒了?”半晌,青灵问道。
洛尧“嗯”了声,“新帝登基,始襄晋担心自己从前的权力会被邱相夷等人架空,所以是想向我探探口风吧。”
青灵轻声嗤笑,“你向来不问朝政的,他跟你探什么口风。”
洛尧沉吟一瞬,也笑了笑,“大概是想通过我来打探你的看法吧?你如今,可是朝炎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青灵没有接话,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我听说,”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你上疏奏请,求要大泽的军权?”
洛尧明白青灵迟早会知晓,所以闻言亦不惊讶,点了点头,“是的。”
青灵又问:“怎么突然对军权感起兴趣来了?”
两人此刻漫步的东园,乃是青灵嫁去大泽之后新辟的。
慕辰亲自绘了图样,让安怀羽亲自领人过来监管着修筑,一花一木、石栏廊檐,皆造型精巧且不失雅致。园中所用之琉璃彩灯,或悬或立,俱是封入了火灵,一到夜间便自然焕彩、流光争辉。
洛尧停住脚步,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似带着一抹打趣的意味,“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跟你们结盟吗?如今我主动投诚效力,师姐莫非不乐意?”
顿了顿,瞅见青灵的神色始终凝重严肃,遂也渐敛了笑意,认真说道:“如今凌霄城大局虽定,可其他地方未必太平。大泽的军防、还有方山氏在南境积攒的势力,皆是朝炎的心腹大患。陛下诚然可以借用莫南氏的力量取而代之,但我猜你和他,都不愿见到莫南氏一家独大。治国理政,本就免不了平衡各方的力量,既然碰到了我大泽百里可以相帮之处,我自然愿意诚意效劳、同心协力。”
他面朝向青灵,眉眼微垂,旋即又慢慢抬起,一字一句缓慢却又清晰地说:“从前因为我的态度,或许曾让你夹在诸多的矛盾取舍之间、万般为难过……还有凝烟……如果我肯早些答应你的提议,她和淳于琰,也不至于耽误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顿了顿,牵过青灵的手,握在了掌中,“如果可能,我只希望,从今往后,你能不必再活得那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