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平吗?
真的不公平吗?
青灵想起那日在浮屿水泽中的小船上,洛尧的墨眉丹唇,映着身后碧蓝的无云晴空,妖娆间一抹清朗,涤尽了凡世俗尘,居高临下地质问着她:“承不承认?你对我,并不公平。”
青灵脑中一片混乱,踌躇着想要开口辩驳,却又有些语塞。
她本以为,处在重重的利益纠葛之间,谁都没有责任必须对谁公平,情谊上的事,更没有付出必然分毫不差之说,但凝烟的话、昔日的种种往事,依旧让她那颗被磨砺得有些冷硬的心裂开了一道口子。
回到府中,她有些辗转难安,接连数日关在了房内,再不外出。
秋芷依照青灵之前的吩咐,为恭贺慕辰与沐氏订亲置办了下贺礼,领着下人送到屋中请她过目。青灵看着礼盒中的满目琳琅,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颗莫名其妙钻到自己衣服里的影珠,心绪愈加凌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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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洛尧安排生辰庆祝一事,最终还是落到了凝烟身上。
因为今年不同往日,先是有青灵嫁入了侯府,后又有一些凌霄城的熟人来到海防驻军之中,操办得不便太过简略,凝烟遂命人将百里氏在麒符街的宅院收拾出来,安排下酒宴等事宜,又逐一将请柬送出,打算为兄长好好做一场生辰宴。
赶巧的是,淳于琰的大哥淳于珏,近日也携着新婚妻子方山霞来了凭风城,便自然跟随二弟一起前来祝寿赴宴。
凝烟处理侯府内外事务皆是面面俱到,即使遇到临时起了变动的情况,也丝毫不受影响、应付自如。然而生辰宴当日出现的另外几名不速之客,却叫她经不住心下一紧,略感棘手起来……
百里氏在麒符街的宅院毗邻西海,园子西面直通一处宁静海湾,圈划出一片别有意境的临海花园,内种鲜花绕藤的水杉,外泊随时可出海巡游的舟艇,色泽艳润之中、又颇具天然淡泊之意。
凝烟将酒宴设在了花园之中,案几等物席地而置,格局与园中景致相互呼应,皆是一样的雅致天然。待傍晚将至、光线转暗,便有侍者鱼贯而入,点燃悬挂树间的各色风灯,再奉上酒菜之物。又有人引领着持请柬而至的宾客,一一入席落座,谈笑风生间,一切有条不紊、气氛融融。
身为主人的百里家两兄妹,早已提早入了园。而应算是半个主人的青灵,却迟迟不曾现身。
凝烟见客人渐渐来齐,仍不见青灵身影,正想吩咐念虹回侯府打探究竟,却见莫南宁灏领着两个人,于侍者引领下缓缓而至。
凝烟看清来人,不禁暗生惊疑,与身畔的洛尧交换了一个眼色,姗姗迎了上去。
宁灏穿着一身蓝色锦袍,英姿挺拔、气宇端严,与百里兄妹见礼道:“世子,百里小姐。”
他身后走上前来的朝炎王子慕晗,穿着银丝流云纹的粉色衣袍,愈加衬出其面若白玉、眼似桃花。他亦是仪态自若地与洛尧和凝烟见了礼,并道:“一早与宁灏约好了要来大泽探望他,却赶上了世子的生辰,倒也算凑巧。”
慕晗向来心高气傲,在人前极爱拿出王室子弟的气势,因而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此番不请自来有什么不妥,言语间,倒有些屈了尊特意给洛尧面子的意思。
他身边的阿婧,穿着质地飘逸的冰蓝色散花如意云烟裙,发间挽着蝶戏双花嵌宝白玉步摇,一双与胞弟酷似的桃花眼微微低垂着,神情冷漠中又透着一丝紧绷,匆匆见礼后便执起手中绢扇,隐去了一半的面容。
她来之前原是下过一番狠心,立志要拿出最尊贵傲倨的仪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可远远一见到洛尧的身影,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勇气又顿时散了去,只余下满腹的忐忑与不安。
入座以后,她借着绢扇的掩饰,偷眼观察着洛尧,见他始终神色坦然、笑意淡淡,全然不似因自己的出现而有过一丝情绪波动,心头既凉又苦、既悲又怒,却又始终放不下那一点点的期望。
不多时,所有应邀而至的宾客俱已到齐。
百里氏家仆捧着客人所送之贺礼,一一上前让洛尧过目。因今日当场之人皆是年轻一辈的熟人,相处间并无拘谨,每每听闻世子收获奇珍异宝,便围上前观摩品鉴一番,谈笑赞叹。
百里誉虽称病未至,却命人送了一株极为珍贵的千叶芷莲来,瓣叶拂动、银辉炫耀,据说食之有提升修为数倍之功效,着实令人艳羡。
凝烟的礼物,则是一副自己亲手制作的发箍与束带,箍体由玲珑白玉片和天晶蚕丝穿系编制而成,束带末梢坠着两颗柔光熠熠的海珠,精美华贵中又不失雅致,引得围观众人连声称赞。
其余宾客出手之物,也不落俗套,莫南宁灏送的龙骨锁,淳于琰送的西陆兹酿……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门阀子弟,知道大泽百里富甲一方,什么贵重东西未曾见过?与其送些价高的俗物,还不如花心思送些精巧的玩意儿。
轮到阿婧送的寿礼,却是一朵大泽寻常可见的水滨蓝铃花。
阿婧走上前,从礼盒中取出那朵花来,对洛尧说道:“来得匆忙,没有时间准备贺礼,只得施个小术法,借花作礼了。”
说着,她示意洛尧伸出手来,将那朵水滨蓝铃放到他手背上,另一只手执着绢扇轻轻一挥,那花朵便如同融化一般、印入了洛尧手背的肌肤之中,色泽艳润、栩栩如生,宛若花朵妖娆绽放于手上。
周围的宾客除了相熟的世家子弟、便大多是驻扎于此的年轻将领,见此情景皆忍俊不禁,暗道帝姬终归是女孩子心思,竟然施出这样的术法,好在百里世子模样生得俊俏,手背上印上一朵花也不显得突兀,换作他们这样日日风吹日晒的行伍之人,还不得窘死……
一旁围观的方山霞,对阿婧的本事再了解不过,清楚这所谓的“小术法”,实际上怕是费了她不少的心血,心中又是慨叹又是忧愁,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地附和称赞。
洛尧抬起手背来看了眼,笑道:“帝姬这术法倒是有趣。我若带着这印花出门走上一遭,怕是全凭风城的姑娘都会慕名而来,向帝姬讨教这法子。”
阿婧见洛尧态度亲切、语带赞赏,一直绷着心弦不禁松了几分,执扇浅笑道:“这可是我不外传的法子,任是谁都不能讨了去的。”
收完贺礼,宾主各自入座。阿婧因与表姐方山霞异地相逢,遂邀了她同坐一案,让慕晗与宁灏同坐了一席。
凝烟在主位旁的侧席坐下,见洛尧身旁的位置依旧空着,禁不住蹙起眉头,正欲吩咐人去打听消息,却见侍者引领着青灵,匆匆从廊阶处走了过来。
青灵今夜穿着件绛紫色的长裙,色彩光泽皆是十分别致,乌发轻挽,素带缓束,容颜清丽,行动翩然。
她在侍从的引领下,越过散置于园中的席案和悬于头顶树间的琉璃灯盏,走到主位处、旋身坐到了洛尧的身边。
刚刚入座的几位低职军官见帝姬驾临,连忙起身行礼,却被青灵抬手制止住,“原是我失礼迟到,各位将军不必再起身。”侧头扫了洛尧一眼,含笑道:“在座诸位俱是世子的朋友,今日应邀而来,便是我大泽侯府的贵客,万万不必拘礼。”
军官们闻言,遂诺诺应允着坐了下来,又举杯说了几句恭祝的话。
一旁的淳于琰支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盯向青灵。
凝烟见主客皆已到齐,便吩咐侍女将乐师歌姬等人带入园中,在树影灯火间奏乐起舞,开启夜宴。
青灵倾过身,压着声音打趣凝烟道:“原来你们大泽操办酒宴,也是靠着歌舞助兴,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不同的安排呢。”
凝烟坐得笔直,举杯掩唇,“只因今夜邀请的客人大多来自中原,方才如此。”
青灵的视线逡巡一圈,在慕晗身上略作停留,见他也正看向自己,遂朝他扬了扬头,“哦,你也来了。”
入府前,青灵便从侍从处得知,慕晗和阿婧来了凭风城。此时于宴中照面,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慕晗不动声色,冷冷招呼了声:“王姐。”
青灵又看向阿婧和方山霞,“阿婧,霞姐。”
阿婧举起杯,装作未曾听到般的垂目喝酒。方山霞客气地笑道:“一别经年,帝姬在大泽可还住得习惯?”
两人寒暄闲聊了几句。青灵又与旁边的淳于珏互相问了好,态度始终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凝烟一直留心观察,只觉今夜青灵言谈举止皆与平日不同,一时琢磨不透是自己前几日的一番话终于起了作用,还是她心中别有打算,思索间,视线与同样眼蕴探究的淳于琰触碰到一处,不觉失神一瞬,迅速移开了去。
洛尧跟身侧的莫南宁灏聊了会儿,又十分照顾地把话题扩展开来,让坐在稍远处的低阶将领亦有机会加入到讨论之中,各抒己见,渐渐成了谈话的主力。
待众人的注意力移向讲话之人,洛尧转过身,一面取过酒壶为青灵斟酒,一面压低声音调侃道:“师姐今夜迟来,莫非是听说了慕晗在此,打算暗中布下杀局,取其性命、抛尸西海?”
青灵抿了下嘴角,抬眼望向洛尧的一双琉璃目,但见眸光熠熠、于夜色灯火中透着一抹惑人的诡艳,一霎那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她低头接过洛尧递来的酒杯,垂目间,却瞥见他手背上一朵栩栩如生的水滨蓝铃印花,右下方的一片花瓣上,隐隐映出一个“婧”字来。
洛尧将酒递予青灵,趁她低头的一瞬,目光再度迅速地掠过她的发丝衣裙。很显然,她今夜的装扮,是费过一番工夫的。
从前未曾见过她穿紫系色泽的衣衫,竟不知会衬得她玉颈皓腕、莹莹如月,格外令人心跳如鼓。他揣摩着她的心意,渐渐生出一丝勇气,轻声道:“师姐穿这紫色的……”
话未说完,却见青灵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梆地一声置杯于案,侃侃答道:“今夜迟来,和旁人无关,全赖我记性不好,差点就把你的生辰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