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昏沉沉地转醒,发觉自己依旧被洛尧揽在怀中。
他的气息清冽,心跳有力,胸膛的体温犹如春日暖阳。
青灵身体发软,意识却渐渐清晰起来。
昏厥前说的那些话,在脑海中句句重现。她哀怨地暗叹了一声,只恨不得马上再度晕过去。
洛尧很快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低头看她,“你醒了?”
青灵垂着眼,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索性缄口不言。
洛尧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略撑起来些,“醒了就别再睡过去。”
他语气中似有一丝焦灼,“你必须控制着神识,尽力与焰魄相抗,否则神力就会被更快的吞噬!”
青灵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神识像是比先前虚弱了很多,想来是失去知觉时被焰魄的魔力乘虚而入。
痛楚也渐渐清晰起来。
就算想睡,也痛的睡不着吧?
她掐着掌心,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有精神,“好,我不睡。”
洛尧扶着她的肩,将她靠到自己身上,手指轻轻抚着她的臂膀,“再坚持一下,师父就快来了。”
青灵问:“这是第几日了?”
洛尧算了算,“你在焯渊困了三日。我带你出来到现在,差不多该有两日了。”
五日了,青灵在心里算了算,慕辰……应该是已经成婚了吧?
她沉默了会儿,气息微弱地对洛尧说:“我先前讲的那些话……让你觉得恶心了吧?我其实,也不想那样,可就是控制不住……如果可以随意左右自己的情感,我一定会让自己喜欢上别的人。”
洛尧也沉默了良久,继而缓缓开口道:“我明白。我也希望,可以随意左右自己的情感。可情爱之事,又岂能时时受理智控制?”
青灵哭喊出那样的一番话后倏然昏厥,天知道他又经历过怎样复杂纠结的情绪变迁?
失望、愤怒、伤痛,甚至是如她所言的恶心,可再后来,又是怜悯、同情、心痛。
她几无生息地倒在他的怀中,神力一点点地消逝。
然而他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在那种刻骨焚心的煎熬之中,再强烈的情绪,最终也只会化作虚无。
只要她活下来,只要她活下来……
洛尧心想,他怎样都愿意。
黑暗潮湿的山洞中骤然亮起了一点火光,紧接着,无数朵火簇绽放出的莲花竞相舒展开花瓣,在空气中漂浮旋转着,燃烧出极致的妖娆。
青灵心头一凛,禁不住要喊出声来,可随即又意识到什么,抬头去看洛尧。
洛尧英俊的面容映在火光之中,琉璃眸中光泽潋滟,透着一种惑人心魂的诡艳。
“喜欢吗?”
他望着青灵,“我只看过一次,学得不太像。他的火莲,要好许多。”
青灵此时脸色发白,鬓角被沁出的冷汗染湿,整个人显得无比憔悴。
她动了动失去血色的双唇,似想开口说些什么,眼前突然又褪变出另外一幅景致——
韶光明媚、和风习习,她在碧痕阁下凭池而立。
身畔一人白衣翩然、风姿清雅,含笑与她对视。
慕辰……
那眉眼如此清晰生动。青灵脑中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信以为真。
她呼吸微促,闭上眼猛摇着头,“小七,住手,你住手!”
洛尧撤去幻术。
洞中的火莲也黯淡了去,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漆黑。
青灵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方才记起在焯渊的时候,自己把淳于琰给的那个镯子戴到了念虹手上,之后也忘了要回来。
洛尧留意着她的举动,缓缓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打算要诓骗你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快乐一些。”
能快乐一些,便少几分痛楚。
青灵因为气促、轻轻咳嗽了一下,靠着洛尧肩头苦笑道:“我都说了,我不想再想着他。再怎么想、再怎么看,他都是我的哥哥。哪里……又能快乐了?”
洛尧静默一瞬,轻声问:“那你想看什么?”
青灵虚弱地弯了下嘴角,拿出师姐的口吻说教道:“我知道你本领强大、五灵兼修,可眼下这般的境况,你是不是……也太浪费神力了?万一,钟乞的人找来,你我又都有伤,该怎么办?”
顿了顿,又觉得不该拂了洛尧的一番好意,“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你以前,不是离家出走过吗?论见闻广博,一定比五师兄更强……”
洛尧曾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游历四方,与各色人物都曾结交接触过,论见识,确实比普通的高门子弟更广博。
他低低应了声“好”,沉吟了良久,慢慢开口:“我曾在梓州住过一段日子。那里大部分的居民,都是人族。几十年中,我亲睹邻里的孩童们一点点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后逐渐老去。一生,仿佛就是眨眼间的事。”
青灵叹息一声,“几十年就是一生,确实也太过短暂。”
洛尧说:“一开始,我也这样认为过。可仔细想想,他们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跟我们的又有何不同?反倒正因为生命短暂,很多时候,他们比我们更懂得珍惜时机,更敢于尝试。”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下巴轻触着青灵的额头,“那时我扮作寻常商贩,在临河的街上开了个药材店。我店中所售、皆是货真质优的上等药材,价格也十分公道。然而十几年下来,利润始终比不过同一条街上的其他店铺。他们比我更懂得钻营盈利的窍门,比如,收购不同价位和质量的药材、出售给家境不同的主顾,又或者在外观上下工夫、以次充好……”
青灵噗哧笑了声,带起了一阵低低的喘咳,继而说道:“这不过是他们投机取巧罢了,跟懂得珍惜时机和敢于尝试有什么关系?”
洛尧说:“他们那些盈利的法子我其实也懂。之所以不愿去做,是因为我总觉得,自己还有许多年的时间可以去慢慢实现目标,不必为了短暂的利益而放低自己的底线、舍弃内心的骄傲……”顿了顿,声音低缓了几分,“做生意如此,其他事,也是如此。”
青灵有些似懂非懂。
转念又想,难怪洛尧好像对权谋算计的事特别反感呢,原来是以前在奸商手下吃过亏,所以才格外鄙视自己那些阴谋投机的念头?
她沉默了会儿,“你除了做生意的故事,就没有别的趣事可以讲来听听?以前,在游仙镇上听的那些戏文,全是些爱恨情仇的桥段,比你这个,有意思多了。比方说,你有没有邂逅过一位美丽的人族姑娘,最后却因为身份差别不得不挥剑斩情丝什么的?戏文里,就总爱这么演……”
洛尧闻言低声笑了下。
他缓缓靠到背后的石壁上,许久过后,幽幽开口道:“或许……是有过那么一位姑娘吧。”
青灵多了几分精神,“真的?什么样的姑娘?”
洛尧抬起手,不为觉察地轻轻抚过青灵的发梢,语气低柔宛如喟叹,“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然后呢?”
“然后?”
“嗯,就是后来,发生了什么?真的是,因为身份不同才被迫分开的吗?”
“不是。”洛尧沉默了一瞬,“是我发觉,她其实并不爱我,所以便放弃了。”
青灵说:“你刚才不是说,情爱之事无法受理智控制吗?可怎么说放弃就能放弃了?”
洛尧想了想,说:“我试过不断说服自己,她并不是适合我的人。也试过,去接近别的女子……”
青灵恍然大悟地接过话道:“噢,我明白了。你后来喜欢上了阿婧,便不再惦记着那位姑娘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各自若有所思。
漆黑幽暗的山洞中,空气中隐隐蕴着一层潮湿的水汽,迷蒙而清凉,令人的心绪、也变得温柔起来。
良久,洛尧微微吸了口气,望向青灵,“其实我……”
青灵几乎也同时开口道:“其实……”
两人都停顿下来。
黑暗中,彼此间清晰可闻的气息,让四周显得愈加静谧起来。
洛尧说:“你先说吧。”
青灵缓了缓,继而慢慢斟酌着说道:“其实,我们能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说话,也挺好的。我记得,以前在崇吾的时候,我们也相处得不错。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渐渐的、就不再那么亲密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体内的痛楚和脑中难以抵挡的疲惫,继续道:“你肯来救我,除了因为父王的嘱托,我想,也是因为你终究还顾念着从前的情谊。”
她摸索到洛尧的手,轻轻握了下,柔声说:“小七,以后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说过,将来一定会想办法,成全你跟阿婧,你就……不要再恼我了好不好?”
身陷险境、濒临绝望,是身边之人带来了温暖和希望。她毁了他的姻缘,他大可出于报复任由自己自生自灭,然后名正言顺地跟阿婧在一起。然而最终选择出手相救,又极致细心地关怀照料。
青灵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对洛尧充满了感激,也因而对他和阿婧愈加感到愧疚!
洛尧静默良久,继而沉声笑了笑,笑声中、似夹杂着一丝略带嘲讽的悒郁。
他想起几日前在梧桐镇上与母亲见面时的情景。
洛琈变幻了容貌装饰、带着暗卫匆匆而至,在纤纤所居之处与儿子短暂相聚。
她那时,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哀愁,“阿尧,你为何要答应皞帝?即便是你娶了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放弃吞并九丘的野心!你想保住母亲的性命,可母亲宁愿一死,也不要你赔上一生幸福、沦为皞帝的棋子!若你娶的是旁人,也倒罢了。可那个孩子,”她长叹一声,望向儿子的目光中竟有了怜悯之色,“只能让你痛苦。”
九丘洛氏之血,注定用情至深,若是爱而不得,必当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几经犹豫,几经挣扎,甚至尝试过强迫自己远离。
然而她却又偏偏不肯放手,总是以一种无形的魔力左右、牵引着自己的命运……
要说恼恨,或许是曾有过吧?
然而痛得太多,早已麻木。
心口处空荡荡一片,无喜亦无悲。
原本想要说的话,此刻是再也出不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