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南方星河
顾陵歌睡得昏昏沉沉,她的梦境早就迷失了所有色彩,留下的都是沉闷无趣的线条和各种武器与森林。母亲已经许久不曾入梦来,她的容颜褪色,带走了所有生机和快慰,留下一个懵懂的妇人,还为长大就已老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吓了一跳,看着面前八只眼睛,拍了拍胸口,长长出完一口气。湖月关怀的看着她,她笑着摇摇头,话还没说先咳嗽起来。咳完之后的声音好歹是有了些中气,比之前要死不活的样子好了很多。
“不去歇着光看我做什么?我又不能凭空给你们变出吃的来。”湖月对她的长句感到快乐,日光给她打上的腮红让人有想掐一把的冲动,对他和倾霜来说,哪怕是这般的粉饰太平,虚假样貌,他们仍旧是快乐的。
“还好意思数落我们呢,自己都没吃午饭的人。”穆贰已经调适过来,吊儿郎当的看着顾陵歌,完全不见风霜尘土,也压根看不到伤感窒息。
“我刚刚没啥胃口,刚好阿南在这,让他陪我吃就行。”顾陵歌一眼就瞥到坐在一边冷凝着脸的路南,她放缓了声音,眉目舒展的撵人,“等会再来找我吧,现在去收拾一下,安顿下来,免得等会还要折腾。”
穆贰看一眼路南,摸摸他的肩膀,跟着湖月和倾霜离开,然后两个护卫走到顾陵歌身后,丫鬟们退开去厨房拾掇吃的。王鹤远远的站在花架子下,神色比护卫们放松,但脚尖微张,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对不起。”路南没有说话,人群离去之后他的表情略有松动,但仍旧是板正得跟熟透的板鸭一般。他打量着顾陵歌,双手捏得死紧,小小的血管顾陵歌看得一清二楚。他刚准备开口,就迎来了顾陵歌的歉意,眉目因为惊讶而夸张的舒展开。
“我并非有意要抛下你,你可以气我不负责任。”顾陵歌头一回声音这么软,笑意也十足温柔地向着路南招手,丫鬟们极有眼力见的端来小方凳,路南却是没有动,神色不明,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有别的打算。
很快饭菜就又端了上来,因为她在调养,所以喝的是粥,软烂的大米粥中混杂着青绿色的蔬菜叶和嫩粉色的肉粒,还有一碟清炖豆腐,油星子都没有几滴,活生生跟受罪似的。
顾陵歌转着轮椅靠近圆桌,然后气息便乱了。她微微低着头,努力克制声音,尽量不让路南听出她的艰辛,调息一会再抬头,路南已经端着茶杯看她了:“先喝点水吧,我喂你吃好不好。”
顾陵歌接过水杯,指尖的颤抖被路南捕捉了个明明白白,但他仍旧闷着,任顾陵歌暖水下肚。刚刚放下杯子,她就感到怀里一满,路南坐在小方凳上,侧身抱着她的腰,头埋在她肩上,陌生的气息在鼻尖炸开,微微愣神之后,她反抱着他的肩膀。
“好阿南,又壮实了。”路南在她身上闻到了浓郁的中药味,原先清冽纯净的青竹味道被侵蚀殆尽,这药味说不上难闻,但还是让他脸皱起来。他努力的深呼吸,想要调整好情绪再站起来。
但顾陵歌没有让他这么做,她摸着他的脊背,颤抖的指尖划过上好的布料,声音里有些雍容不迫,好像回到了初相见的时候:“我之前就说过了,在我面前,不用忍耐不用假装的,不要那么辛苦。”
路南猛然抬头,望见顾陵歌眼里温柔浅淡的笑意。他摇头,坐直身子,端过红釉金边的碗在手上,舀起粥,吹过之后放到顾陵歌毫无血色的唇边,说道:“我带了霜姐姐给的玫瑰露,等会给你擦一些在嘴上好不好,开裂了该多疼啊。”
“好,阿南说什么都好。”顾陵歌难得起了食欲,就着路南的手吃下了大半碗。路南的手白白净净但并不过分纤弱,想来该是练武的缘故。云穆虽然对他疼爱有加,但该学的东西必然是一点都不会落下。
“我……我其实没有怪你的。”丫鬟们把碗收走,路南牵着顾陵歌身侧的米黄色飘带,眼神镇定,身形端正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点都没有。”
他还说不来太动听的话,但能保证字字都是发自肺腑。
“苦了你了。”顾陵歌摸摸他的头,觉得挺软和就又摸了一遍,有些俏皮的样子好歹是让路南提得高高的心放下来了一点。他至今不想回忆被告知顾陵歌离开的那个夜晚,那种得而复失的对比和反复轮回让整个人如坠冰窖,不可脱身不可放肆。但现在看到她,又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一路流离,朝不保夕,还屡遭毒手,身心俱疲,不想我跟着受苦,我都知道的。”路南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睛里的水汽却越来越多。
“这些我都知道,但你从来没有问我过要不要一起走,明明……明明……”顾陵歌感觉到飘带的重量被牵引着,她没有说话,倾身过去握住路南筛糠一样的手。少年的手掌已经可以包圆自己跟鸡爪一样的手骨,也说不好到底谁是谁的保护伞。
“我回来之后努力读书习武,云繁姐姐说我进步神速,连穆壹哥哥都夸我,你忙所以不怎么见我我知道,你有苦衷不告而别我也理解,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呢?我一直都想要奔向你啊。”路南终究还是个孩子,他能够对所有人温和有礼,但这个带他出苦海的人,他如何也是绷不住的。
“我,我明明……也那么爱你的啊……”他一双眼睛水洗过一样的澄澈,虽然声音挺大,但是顾陵歌并没有看到气急败坏,反而是海潮一般寂静但宽博的委屈,他白皙的脸上划过泪痕,头上有白色的七里香,小小的几朵簇拥着,墙角听久了竟也飘下花瓣做的泪珠来。
“对不起。”顾陵歌有些无奈,把路南的手举到面前,对着哈了一口暖气。严格意义上,她没有接受过赤诚的感情,心里有的也仅仅只是抛弃弱者的愧疚。但看着路南压抑又温和的控诉,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人类的感情是奇妙的,爱恨嗔痴熔于一炉。顾淮或许是她的恨与嗔怒,路南和云穆以及那个男人或许就是她的爱和本心。她在这一刻顿悟:万物守恒,情绪也是如此,如果没有,那只是没有看到。
“我不会了。”顾陵歌腾出一只手摸路南的脑袋,她微微仰着头,看着仍旧灿烂的圆盘,鼻子一酸像是呛了醋,“阿南可以在这里一直待着,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
路南脾气涌上来,义正言辞的纠正她:“不是待在这里,是待在你身边。”他扭着头把眼泪蹭在胳膊上,一双手反握住顾陵歌,目光晶亮,把她定死在瞳孔里。
他的眼里闪耀着盈盈星河,倔强又璀璨地只向她一个人兜头倾泻。
“我们拉钩,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骗小孩是会受惩罚的。”路南把手伸出来,幼稚的弯起小指,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去,“不行,你都这样了,再惩罚就太苛刻了。”
他看着顾陵歌,把手放在她瘦小的双肩上,声音温柔且笃定:“你应了我的,不管生死,你都是应了我的。”少年人的心智让路南眼神纯净,心灵澄明,但他一身的纯粹和执着,有绝对信任和绝对纯熟,也有细腻和坚定。
像是冬日里的细雪,覆盖着所有明里暗里的伤口与浅薄。
顾陵歌嘴角的笑意就没有收过,她看着这个男孩在自己面前时而苦恼,时而不依不饶,表情从呆板变成生动,她的心思也逐渐愉悦起来,甚至觉得吹来的风都是熏人醉的婉转。
“如果我死了呢?阿南,如果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顾陵歌再是温情,也仍旧是个理智的人,她能够把路南的赤诚理解到位,心里也确实暖和得像是塞了烤炉,甚至泪珠都在眼里打转,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路南有他自己的人生。
“我应了你,你也应姐姐一个要求好不好?”她试图和路南讲条件。
但路南并不给她机会:“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怎么还要跟我谈条件呢?姐姐这奸商,不能连自家人都坑进去的啊。”路南并不想听顾陵歌说以后。她的死亡在他看来并不是久远的以后,他现在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看顾着她,如何能在刚重逢就谈死亡和危险呢?
这个话题并非不近人情,但就是杀人诛心。
“我已经好久不做奸商啦,这话要是给你繁姐姐听了去,估计得好好训一顿。”顾陵歌见他不想讨论这个,便也就顺水推舟的转移话题。左不过自己再好好规划一番就是,这孩子一路寻来本身就苦,倒也没必要在这大好的日子敲他一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