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悍匪【下】
要说也是赶巧,顾陵歌虽然心里计较得九曲十八弯的,但总体而言心情不坏,看见清河戒备,还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优哉游哉的喝茶。安言虽然表面上八风不动,但脑子里已经是转了好几个弯了。他是知道顾陵歌要往西南来的,所以在来找她之前下意识的做了功课,只是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过自己的第一次独立出行,会折在一圈山匪手上。
那为首的山匪走到他们这一桌面前来,大剌剌的坐下,只一抬手,茶博士便奉上了茶,低头哈腰的恭请品鉴。这年头虽不比之前,但好歹也还是有了改观,再不是恣意妄为的时候了。顾陵歌手上有伤,从方圆那出来的时候是包扎过的,只是她从成衣铺里拿的衣服多是男装,还有箭袖,所以绷带露出来了一节,但好歹都是浅色系,倒也不见得非常显眼。
“三位这是往哪儿去呀?兴许兄弟几个还能相送一程,好歹成一段佳话不是。”头领的声音和身量完全不符,看着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却是细声细气的,惹得顾陵歌还多看了他几眼。清河没有说话,他的职责并不在此。顾陵歌也不想说话,毕竟她身边有安言。安言,也没有开腔,环视一圈之后轻轻咳了一声。
“瞧大哥声若洪钟,精神头十足,想必身手是极好的。总不见得硬想不开,要和咱几个一道往黄泉路上走啊。”顾陵歌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脸上含笑,手边却是抓住了桌沿,就是这个桌沿不大结实,冒起来的木屑戳了她一下,惹得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话可就见外了,这世道这样好,哪里会有人往黄泉路上去呢。大哥我瞧着,妹妹是个风趣的人啊,还在这跟哥哥开玩笑呢。”大汉似乎没想到顾陵歌如此不上道,瞥她一眼,声音里多了玩味。他们过来本只是跟茶博士收个孝敬,看这一桌男女,也不像是流寇罪犯啥的,便起了心逗弄一二,谁知道这么不经说。
顾陵歌笑笑,往旁边一看,茶博士刚刚还佝偻的身子突然站直了,脸色也从一开始的平和转为凶煞,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嗐,这世道再好,那和咱这种蝼蚁贱民也没什关系不是?不过皇帝倒也英明,这才一年多点,瞧瞧这做的。”她始终还是发不来啧啧啧的声音,就干脆话说一半,反正都是些溢美之词,也不难猜。旁边的茶博士听他们说话,身形一顿,又慢慢地回到了高高的柜台后面。
“也不知妹妹这是打哪儿来,竟听得了这许多不实的传言。”大汉摸了摸头,看起来竟有些憨厚的样子。“当今圣上虽然是个可信的,但这段时间的朝堂可一点不安宁,这年刚过完,马上就得过丧了。”顾陵歌三人互相望望,静静地听大汉的下文。顾陵歌刚刚死里逃生,三人也是刚刚会面,一时间都没有谈起这天下大势。
大汉说话絮絮叨叨的,还夹杂着努力想要套近乎的心。顾陵歌他们却没有好好地回答他,只当了一回说书先生的忠实听众。谁也没有想到,这大汉如此的健谈。但也亏了他,顾陵歌才知道最近的卿睿凡喜怒无常到了极点,知道朝野动荡想要废立病入膏肓的皇后,知道十王妃和帝姬先后有喜……但这一切,和她并没有关系了。
“今日听得大哥一言,也算是兄弟几个缘分在这。若是无事,兄弟几人就不打扰大哥过年节了。我这妹妹有病,也不好一直待着,冲撞了大哥就是咱的不是了。”安言好歹还是开口说话。冬天的日头低矮,这会子已经快要下山了。他们须得找个地方下榻,露宿野外对谁都不好。
“早说妹妹不便啊,咱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那树条子捅到底都还知道回头呢,何况人呢?”大汉重又打量了顾陵歌,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了好一会,总算还是开口放人走。安言和清河点头谢过,去牵了马,三人扬长而去。
等大汉回过神,就让人把茶博士绑过来。他手里抓着一把匕首,上面简单至极,连鞘都没有,缠了布条不割手就是完事。“跑啥呢,这儿这么多人,你想走也走不掉啊,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匕首在他手里翻出了花。茶博士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更是让他恼火。
一脚踹在对方胸口上,大汉没了憨厚唠叨,变得更像凶神恶煞的山匪。他把匕首扔给手下,忽视耳边的惨叫声,等人落了气,然后吹哨唤来了一只鸽子,取下它脚上的竹筒,里面是一片明黄色的布帛……
顾陵歌觉得很蹊跷,另外两人也这么觉得,但谁也没有开口,因为她们在狂奔着去找客栈。顾陵歌伤了右手之后就变得不太灵活,左手能做的事情始终有限,但她生来要强,即使是左手握缰绳,也始终没有落下多远。等到天色已经鸦青,他们才终于进了城。
顾陵歌没有任何想要隐藏行踪的意思,就还是和清河用了“陆晟陆阑”的名字登记进城,安言也做了准备,拿出名牒来,赫然是本名。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谁,真真假假也够猜一阵子的。
这会子既不逢集也不赶场,街上的灯熄得七七八八,他们仨一头扎进客栈,发现身上居然没带钱。幸亏了安言身上有,开了两间房住着。顾陵歌身上是一直都不带钱的,她这张脸和令牌就是凭证,但这个偏远的镇上似乎并没有琉璃庄的产业。当她走进客栈的时候,才突然惊觉,琉璃庄,已经不在了。她这张脸,已经没有用处了。
安顿好了之后,三人聚在顾陵歌的房里叫了饭菜。顾陵歌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热乎的东西了,这时候看到这丝丝缕缕的热气,竟然觉得恍如隔世。清河一路风波,和她的感觉并没有差异,只是安言,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顾陵歌也没在意,咳嗽一声就开始拿筷子。
她的手虽然经过了简单处理,但还是不灵便,不太使力气的活是可以,但似乎也就仅限于拿得起筷子和毛笔。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手上拉拉扯扯的疼。沉默着吃完一顿饭,小二来收拾停当。顾陵歌喝了口茶,然后看着安言,清河也随着她的目光一并盯着他。
“呃,那个啥,我真的是发自内心想来找你的,没人指使也没人监视的。”安言并不能和顾陵歌好好地对视,一直都是,他总觉得顾陵歌长了一张随时要杀人舔血的脸。顾陵歌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一声,轻快的声音让两个大男人都是一震—他们都没有听过她这样。
“我也并不是想说这个,你是个什么人我心里有数。”顾陵歌并没有怀疑过安言。他能够找她到这里,自然有他的道理,这是个不做多余事的男人。更何况,他们现在并没有利益冲突。他是不可能往皇帝那边靠的,不然自己已经死了好多回了。这一点顾陵歌知道得清楚。
“我是在想白天的那群山匪,他们太半吊子了。”不只是顾陵歌这么认为,其余两个也这么想。他们走的时候,顾陵歌眼尖,看到了什么,所以直接问的安言。安言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好好谈,但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怎么也挖不到。他是站在山头上的人,能够看尽人间,但无人能识其真面。
“龙卫很少出宫的,不知道怎么演山匪也是正常。”安言听到顾陵歌问的不是自己,心里定了定,还有闲心呷一口茶,“那个茶博士我没什么印象,但是看脸色和动作应该是宫里的人。”龙卫跟着顾陵歌这件事他是早就知道的,在他离京之前就已经查到,但总体来说,和他的关系不大,他就是在身边也不一定就能被认出来。卿睿凡来见他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个人。
“哦?”顾陵歌发出一个单音节词,手里转着茶杯,素白的手和素白的杯子一时间竟分不出哪个更好看,她神色淡淡,好像听到的是个陌生人的故事。清河站在窗边望风,眼观鼻鼻观心,场面甚至有些尴尬。
安言最头痛的就是顾陵歌这个“哦”,她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个,但她偏生不会逼供。“大小姐你真的没有想过那个可能性吗?”因为事从权宜,安言也对顾陵歌改了口。他看着她,好看的桃花眼里带上了认真和不忍。顾陵歌现在的状况,只要她能够服个软,能够在回去一趟,那就啥都来得及,毕竟那个人可以宽容她的一切,在任何时候。
“多思无益。”顾陵歌何等聪明,自然知道安言想说什么,但她并不想。她至今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她完成任务,换得了自由,是笔公平的买卖。而且,她和他,都有义务去完成,都一定要恰如其分的做好。他们已经走在没有回头路的悬崖边上,并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这几日先在镇上休整一下吧,清河明日帮我找个大夫来。”顾陵歌下了逐客令,清河往外走,顺带拉走了还想说什么的安言。
夜已经慢慢的变短,月亮隐在云层里。顾陵歌靠在窗边,看着对街上站着的黑影,眯起眼睛,轻轻张嘴说了句什么,被风吹散在了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