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圣女宫外
“瞧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杨怜儿紧了紧垫着的狐裘毯子,面上倒是笑意盈盈,一点不见慌乱,“本宫多日未见妹妹,这偶然得了一饼好茶,自然是想着妹妹的。”
“妹妹要是如此想姐姐,可真是让人寒心哪。”杨怜儿在宫里这么多年,上对皇帝百依百顺,下对宫娥轻声细语。谁都赞她一声温婉贤良,元妃这一说倒是让人起了猜疑之心。
“姐姐言重,妹妹只是有些受宠若惊罢了。姐姐有好茶都想着妹妹,妹妹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元妃虽然心里不耐,但面上还是滴水不漏。
“这便对了嘛,姐妹之间自然是要互相想着的,妹妹受下就是,不必如此多礼。”杨怜儿悠哉,反正人都已经在这里,那早说晚说都是一样。她毕竟只是个妃,自己没有让她走,她是断断不敢拂袖而去的。她享受这种让人动弹不得的威压。
“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元妃拿帕子按按嘴角,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只是她目前确实不能轻易从这里走,她不久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万万不可小不忍而乱大谋。
“本宫记得前日里妹妹提醒本宫去了趟焦尾殿,不知妹妹可拿到自己想要之物?”杨怜儿不可能连自己被当了枪使都不知道,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看元妃多久都没动作,试探一二罢了。
自从顾陵歌困守慈安堂,半个多月不见人影之后,杨怜儿心里的不安感就一天比一天重,她总是怕事情超过自己的控制,也总是猜疑。在她看来,只有把所有的事情都捏死在掌心,她才能高枕安眠。
“姐姐这话说的,且不说妹妹何曾去过焦尾殿。就是这所求之物,那也是断断没有的。臣妾在这宫里事事都多亏了姐姐照拂,平常衣食无忧的,哪里还会有所求之物呢。”元妃面容轻松,手上盘着的青穗柳木钏子从举起来的衣袖里漏出来,杨怜儿不认识,也没关心。
杨怜儿没把她的说辞当真,还欲多说些什么,就听到在外面伺候的宫女走进来跟莲月咬耳朵。莲月思考一下,还是俯身在杨怜儿耳边道:“娘娘,宸妃来了,见是不见?”
杨怜儿正愁和元妃聊不下去,场面话说多了她觉得没意思,这元妃也老是做低服软,让她一点快慰都得不到。“宸妃妹妹来了?请进来吧,本宫这茶饼今日可是找到销头了。”她笑眯眯的看着元妃,对方也回她一个温柔的笑意。
要说这南疆也是真的出美女,元妃这恍然一笑倒也真的有味道,温柔但不动声色,悄然也平静美好。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样笑得很开心,但杨怜儿却没在意,这后宫好看的花可是多了去了,就是个个都耗肥。
汪姩宸走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身浓浓的药味。不知是怎么搞的,今儿来的两个人身上都带着味道,要不是殿内的熏香够足,杨怜儿都差点得要背过气去。这大冬天的,喝补药也不用喝得这么勤快啊。
说汪姩宸喝补药是一点没错的。她眼看着都胖了一圈了,脸色红润得像刚刚剥了壳的红衣花生,以前多少人羡慕的小巧下颌硬是一点都看不见了,加上她身上粉粉嫩嫩的宫缎长裙,远看还以为谁家桃子成精了在外面乱跑。
“宸妃最近吃什么好东西了?看这小脸圆的,真是让人羡慕。”元妃一直都一个钉子一个眼,很少主动去搭话,所以说话的人又变成了杨怜儿。她倒也欣喜,反正这殿里她是最大的,她陶醉于这种高高在上。
“贵妃娘娘说笑,臣妾前日里受了风寒,御医说臣妾体虚,得多进补,一碗碗药喝下去,谁知竟成了这样。”汪姩宸说起来心里就火大。明明她是不喝药的,谁知那蠢驴医生硬要诓她,说什么气色好了才能让皇上看得顺心,说不定能首先产下皇子,母凭子贵之类的。
可结果呢?药倒是一碗碗的灌下去了,自己却成了这副丑模样,别说皇上了,就是自己看了都倒胃口,真是很不得把银牙咬碎。
“既然身子虚,那何不在宫里好好养着?”元妃突然插了一嘴,汪姩宸从她淡漠的脸上打探不出什么来,便又勾起唇角装可怜。
“这不是很久没见贵妃娘娘了么,今儿雪停了,臣妾身子也还爽利,便想着来和姐姐叙叙旧。姐姐不会撵我吧?”汪姩宸虽然这么问,却心知杨怜儿不会放过每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自己走这一趟,说不定她心里还美滋滋的。
“妹妹这就说岔了,同在后宫,妹妹愿意来本宫这小地方,本宫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撵妹妹走呢?”杨怜儿让人铺了毯子,招呼着人坐下,又让莲月去泡茶,还让侍女给她腿上搭了个毯子,关怀备至。
屋里的炭烧得红火,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三人对坐,却无一人说话,气氛和外面的雪一样寒冷。杨怜儿已经快忘了上一次大家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但同样的寂静却仿佛刻进骨髓。
“诶对了,今年的除夕家宴,姐姐们可想好准备什么节目了没?妹妹这两天因为这个,都快茶饭不思了。”元妃今日似乎不喜欢安静,顿了一会轻轻说道。她自己是看不了这次除夕家宴的,但提溜出来膈应她们的事她也做得出来。
“可不是,皇上今年这一出要打得多少人措手不及呀。”汪姩宸说起这个也是满腹牢骚。明明以前的家宴都只是请了舞女乐师,吹打奏乐,热闹一番便就完了,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突发奇想,居然想着每个嫔妃都要上台表演一番。
虽说是只是阖宫上下的小型家宴,大家都知根知底,但说到要拿出来秀,却每个人都羞怯起来,仿佛平日里张扬跋扈的不是自己一般。
杨怜儿没有出声。这次的提议本身就是她向皇帝要的恩典,说是让大家都活动活动筋骨,不至于在宴会上太无聊。结果第二天皇帝就诏告九宫如此去做,她也不知道该说皇帝疼爱她还是该说皇帝费尽心思的想摆脱她。
她对要表演什么自然是不怵的,但别人就不一定了。皇帝亲诏有个好处就是无人违抗,顶多到自己这里来嚼一下舌根,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她这几天还挺喜欢看他们的苦瓜脸的。
“皇上也是好意,毕竟往年的宴会都只有莺歌燕舞的,今年搞点新鲜的也未尝不可,反正众姐妹也多才多艺,不怵这个。”打圆场的还是杨怜儿。她想要家宴办下来,也想让这些人出丑,那么安抚就是不可避免的,这群人只有得了安慰,才能觉得皇上说得对。
“贵妃姐姐说的倒是轻松,这做起来,可是难了呢。”汪姩宸始终也没有太过分,她知道杨怜儿是个多么狠的人,跟她斗不了,那就只能不痛不痒的刺她几句。
杨怜儿仍旧得体的笑着,不咸不淡的给汪姩宸扣了几个高帽子,她就安静下来。元妃坐着看戏一样,觉得失了兴趣,也就起身告退。杨怜儿也没有拦着她,摆摆手放她离开,宸妃也跟着告退,大殿又空了下来,杨怜儿却笑出了声音。
元妃宫里。
元妃回宫已经摔了好几个青花瓷大瓶了,宫女们都噤若寒蝉,伺候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真的比什么都难。
元妃也不知为何大发脾气,怎么劝都不管用。以前都没觉得这人这么难伺候,今儿就跟失心疯一般。
“你们都给本宫出去,滚啊!”元妃一声大吼,半吓半威胁的遣散了所有人。看着空空荡荡的寝宫,和放在面前的炉鼎,突然笑了起来。
她早几个月就在研究回南疆的药了,现在已经是最后阶段,只要再加一味药,她就可以做好了。
“圣女。”有人从房梁上落下来,元妃没有抬头,自己贴身护卫的声音她听了十多年,早都习惯。
“远行客拿到我要的东西了吗?”她几个月前和南疆远行客达成交易,只要他能拿到他要的关键药材,她就保证把圣女宫里隐藏的圣药孤本拿给他。那孤本对圣女们来说是禁书,所以送了也没关系。
“是,昨日远行客便让人送过来了。”护卫递上一个青瓷瓶,瓶口虽然塞了,但仍旧闻得到淡淡的血腥气。他是贴身放着的,已经渐渐有了体温。
“嗯,上好的恋人血,你先去外面守着,有人来了就通知我。”元妃噙着笑,脸上都是满意。和远行客做交易,是绝对不会失望的,她一直都知道。
恋人血是什么?是恋人在悲凉凄苦的境界里呕出来的那一口色泽纯正,甚至带着清香的血。这样的血要求极高。要是走投无路的恋人,要是漂泊流离还心存希望的恋人,是要辛苦煎熬却再无回头可能的恋人,这样的血,才是最好的。
“爱而不得恋人血,求而不得亡灵砂,怨而不得鸳鸯蕖,憎而不得石姬尘,恨而不得枯头蛊,离而不得绿盈春。”她念了一遍各种药的名字,把它们都投进炉鼎里,然后盖上盖子,让护卫送到厨房,用大火干烧,半个时辰后取来。
她看着护卫下去,嘴角勾起笑意来。再过不久,或者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已经在回南疆的路上了。
她熬这药,并非是为了假死或者诈尸,只是想夺回自己被拿*走的记忆和能力。
那群老不死的,为了把自己送进宫,居然狠心给她喂了蛊,若只是蛊还到罢了,还在里面添阵法封印,真的要多无耻就有多无耻。
南疆的秘术典籍浩如烟海,圣女就算是博学多才,也不见得能识得全部。那群黄泥都埋到脖子根的所谓长老无视圣女不得出界的约定,因为不想赔进自己的女儿而强行召开合议修改秘约,封印了自己的能力和记忆,把与平民无异的自己送进京来,美名其曰是送她锦衣玉食,但没有任何人问过她的意见。
所以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们。她不是没有想过在宫里安身立命,但这里吃人的蛇虫鼠蚁太多了,比南疆还让她窒息,所以她断断不会留在这里。
当第一任圣女和南疆首领达成合议,以圣山上的圣女殿为堡垒,以元洛花开败四十年为期限,以一线生死为终生守护南疆臣民时,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的跪在山脚敬拜。他们献上祭品,他们心怀虔诚,他们视圣女为守护,也甘愿供养她到终老。
南疆的圣女和百越神女、巴蜀巫医、北境萨满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终身制。圣女一旦选出,终身都必须奉献给南疆,不得婚配,不得离去。元洛四十年过去,她们会下山游历,自行遴选下一任圣女,带上圣山,教导一切,然后举行阙圣大典,和新一届圣女一起守卫南疆,直至老死。
但这一届,已经破了太多戒律。圣女不参与南疆事务,长老会以所谓的民愿请求让圣女们动了恻隐之心;任何人不得对圣女不恭,长老会抹去了元妃的所有能力和身份;圣女不得婚配,而她现在是中原皇帝的元妃,光是说起来就讽刺。
那么多圣女,凭什么她就要被拉下神坛被人玷污?凭什么她就要被长老会如同对待愚民一般肆意支配?凭什么她就要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不得翻身?
所以,她要复仇。
护卫在守着熬药,侍女们也在被自己轰了出去。她左思右想,在寝宫待着也不是办法,眼睛转转想了个好主意,便朝着雍元殿走去。
即便是回去,她也要风风光光,趾高气昂!
雍元殿。
卿睿凡今天的事务并不多,全都处理好了便让内侍分发下去,自己拿了一本佛经抄写,似乎是在静心。
“皇上,元妃娘娘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慈安堂那边因为九十王爷的重视,又多添了一倍的兵力,不愁有人敢贸然进去。于是蓝衣就回来守着卿睿凡,他始终还是不放心。
“要事?宣吧。”卿睿凡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元妃近日来安分守己,见她一面也无妨,总不至于闹出些解决不了的幺蛾子。
“臣妾参见皇上。”元妃一见皇帝,倒是收了自己之前那副委委屈屈的劲,卿睿凡看着也顺眼了许多,还给她赐了座,上了茶。
他注意到元妃今儿穿的衣服和往常不一样,是南疆的圣女服。他以前也就只听人说过圣女,元妃进宫这么久也没做过这等打扮,一时有些新奇,便多看了她几眼。“可是有什么事?”
“臣妾想回南疆。”卿睿凡一听这话就有些冒火气。怎么的这是,一个个的都要走,这皇宫里有火还是怎么样,个个都想往外面跑。“为何?”他的声音还是悠然,但心里已经有了不悦。
“臣妾斗胆,敢问皇上有多久没有收到南疆的消息了?”元妃淡然的摸一摸手腕上的银镯银铃铛,还是这一套衣服让她感觉自在。
“皇上不用跟臣妾说什么‘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南疆是块怎么样的山芋,皇上应该比谁都了解不是么?”元妃这话一步步都在戳卿睿凡的神经。但她说的也没错。
南疆自从换了新的大长老之后,就开始变味了。那新选的大长老是个老好人,哪边都不想得罪却又哪边都讨不到好。一群长老们自然可着他这个软柿子捏,今天开个会,明天合个议,不仅蚕食着大长老,也在一步步煽动谋反情绪。
这南疆的事务卿睿凡管不得太多,除了保证他们不针对汉秦暴动之外,更是规定了内斗不掺脚,群体自治的条令来。
问题,恰好也出在这自治上。
“朕记得,圣女也是不管理南疆内政的。那朕的元妃,为何要急着回去?”卿睿凡今天有时间,可以慢慢磨。他看到这女人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个善茬。不同于皇后,顾陵歌是明着坏还让人纠不出错,面前这个人是蔫坏,心里计划好了面上却是威风八面,让他不喜。
“只要臣妾可以回南疆,便许皇上南疆的自治权利。南疆圣女,可以成为汉秦皇帝在南疆的仆从。”元妃为了回去可以说是发了毒誓,卿睿凡要的刚好也就是这句话。
南疆远行客的计谋,元妃的谋划,他虽说不是门清底掉,但大致是明白的。这圣女不是个好相与的,就算允了她自己也不吃亏。
“来,把这军令状签了,朕便让你从正门出去。”卿睿凡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但是元妃可不管这些。她只是不想跟贼一样逃出去罢了,多的,她有的是时间计较。
次日。
元妃拿着卿睿凡的明黄诏书,穿着自己的圣女服,喝下解药,趾高气昂的踏出皇城,被护送着,回到那片满是厮杀,也满是仇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