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江湖贱|人
慕容芷在没有进宫之前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口看起来就触目惊心。她开始慢慢的回忆起之前日子,在她和卿睿凡还相敬如宾没有决裂的时候,讽刺但是自然。
随着天气的慢慢转暖,慕容芷的身体一天天的好起来,暗地里掌握的事情也开始一步步提上日程,再没有琉璃庄的人会在宫里进出,与琉璃庄的关系也掩盖下去了,只是她再没有踏足慈安堂一步,不管是请安还是问事都再也没有踏出宫门一步。
杨怜儿有来过两次,在立春的时候送了点心过来,只是不管站着还是坐着都异常小心,生怕褥子下面会长出一根刺扎在她身上一样。对于她疑神疑鬼小心谨慎的样子慕容芷也只是抓了小方枕头看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的相互寒暄,反正也就只是那些杂七杂八,问了和不问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托娘娘洪福,臣妾……臣妾有喜了。”杨怜儿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的低了头去,声音好像是刚刚化雪之后的溪流,清淙淙的有种女子家自然而然的娇羞温婉。她脸上的红晕很明显,薄施粉黛的脸上恰如其分的映衬出这是个多么斯文秀气的女孩子。
慕容芷挪了挪身子,这褥子虽然软和但是呆久了还是觉得心浮气躁。他有孩子了?她一时间没有缓过神来。不过这也是好事,或者说这是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她到这里来无非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卿睿凡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际遇和什么样的人生说起来跟自己没有关系。
璃夏看着自家主子突然僵直了的背脊和无神的眼睛,好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的端着茶壶走到她身前添茶。细碎的水声传入耳朵,慕容芷陡然清醒过来,现在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好生护着。”慕容芷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失态,仍旧没有血色的双唇轻启,只吐出这四个字来。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孩子不是自己怀的,夫君也是人家的,自己这般模样,是想干什么呢?
她叫了璃夏去库房拿些补品和用得上的东西,叫璃夏自己掂量就好,她没有经验也就不必掺和。杨怜儿听到这话,就算只是表面上还是做了一副皇恩浩荡的受惠样子,低眉顺眼,无法挑错。
后来等杨怜儿回到春兰殿的时候,莲月手上提的东西把手都给勒红了。
“娘娘可是心里不舒服?”璃夏看着刚刚就在发呆的慕容芷,心里的猜测越发明显,只是慕容芷性子太强,永远不肯明摆着承认,便也就随她去了,只时不时旁敲侧击。
“唔,叫人来把褥子撤了吧。”慕容芷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吩咐。心里不舒服能够如何?就算是难受不喜欢又能如何?说句不好听的,这整个汉秦都和她无关,她又是何必一定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娘娘凤体康复得快,不日就可以和往常一样了。”璃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揣度着她的意图安慰。慕容芷看着她只是笑笑,然后把腿放下,摇摇晃晃的想站起来。
可惜的是她身上的毛病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被打了板子,但不知道那板子上有什么玄机,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三途河游得多么欢畅。她想着,自己还没死,所以该做的还是要做。
她下半身就像是棉花一样,只能够感受到金丝一样微细的力道,其余的都要靠上半身使力才能勉强维持平衡。她刚开始动的时候并不知道,所以顺理成章的摔倒在地上。也幸亏了香炉离榻很远,否则这一跤下去,就是可能毁容的风险了。
璃夏急忙跑上来想扶她,被慕容芷一个手势叫停:“我当年再重的伤都受过,怎么会被这点事搞垮?”璃夏很想说是因为有人下毒,但是看慕容芷额头上的汗珠乖乖的住了嘴,眼睛里淌着心疼,一边站在原地看着她。
“皇后。”有声音从门口传过来,浑厚宽广的音色一听就知道是谁。璃夏有些愣住:皇上不是一贯都叫的娘娘是“阿芷”的吗?今儿是怎么转性了?回头再去看慕容芷,好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咬着牙关伸着腿只顾着自己站起来。
外面的门是关好了的,在送走杨怜儿之后,璃夏以为慕容芷会睡会,就很自然的关好了门打算守着她。慕容芷看了眼璃夏,锋冷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拒绝,璃夏也不会拂了慕容芷,点点头然后继续站在床边眼观鼻鼻观心。
卿睿凡看着关得死死的门,却也没说什么,直接就叫了蓝衣破门而入。慕容芷有些受惊,却也没见慌乱,本来也没爬起来的,索性就那么坐在地上。因为是在室内,衣服淡薄,又因为动弹自己脱掉了大部分衣衫,璃夏这个时候只能找到一件披风给她披着。
“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啊。”卿睿凡走进来,红润的脸上和低沉的声音里都是怒气,好像慕容芷篡了他的位一样。等到两个人真正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到她坐在地上,气势瞬间就矮了一截,他很想问问她为何会坐在地上,想起自己的真正目的却也闭了嘴。
“本座本不是你的皇后。”慕容芷不喜欢有人对着她大呼小叫,也不愿意看着有人在她面前撒泼,谁都不行。但是她没有想清楚,自己的自称和卿睿凡对她的称呼,一看就知道是在赌气,像是两个小孩子吵架一样。
“你说,你对朕的孩子做了什么?”卿睿凡这时候也没有了最开始的和颜悦色,脸上一片冰冷,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厌恶和怀疑,脖子仰着,居高临下好像是在一个奴隶。慕容芷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眼前浮现出之前他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有没有笑过她已经忘记了,但是那个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都很合得来。
果然什么都是会变的。
“你自己的女人没管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慕容芷一点也不退让,该说的一点也不留情。杨怜儿也好,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好,汪姩晨也好,甚至是太后,都是他卿睿凡要保护好的女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和她这个“江湖贱人”没有关系不是吗?
“怜儿她小产了!”卿睿凡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咆哮。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杨怜儿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的结晶,更是可能会继承他的千秋伟业的儿子,这样说没就没了他心里怎么不会痛?
慕容芷抬起头,纤细白嫩的脖颈看着这个好像是被挖了胆的愤怒的公熊,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人喜欢的,到底是谁呢?明明当时天天缠着她的是这个人,现在因为自己的一个妃嫔来怀疑自己质问自己的也是这个人,她嘴角浮现出嘲笑。
“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什么都是假的啊。
卿睿凡蹲下来,二话没说给了慕容芷一个响亮的巴掌,声音倒是痛心疾首:“那是个孩子啊,是朕没有出生的尊贵血脉啊。”他的脸很冷,他的手也很冷,慕容芷猜他手上应该还有那个孩子的血吧,不然为什么口腔里一阵腥味?嘴角连笑容都勾不出来。
“我就算是个江湖贱人也还是我娘的血脉啊。”慕容芷捏着披风的流苏慢慢的站起来,身上的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她眼睛没有光芒,空洞寂寞但是疯狂,“我也是我娘生的,我他妈也还是我娘的孩子,我他妈的也有我娘的血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慕容芷就算平时不相信这一点,但是这段时间的折腾让她还是想好好爱自己。
慕容芷脚步蹒跚,下本身撕裂一样的痛苦传上大脑,让她恨不得把手上的披风撕成片,但是她忍住了,她捏了捏自己的关节,甩手就给了卿睿凡一个巴掌,比刚刚卿睿凡的那样还要狠。
她现在身体都在颤抖,气到想哭,但是不能示弱,只能握紧了拳头,继续说:“我娘教我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自己的人没有管好怪到我头上,老子也不是天生欠你的啊。”她左手又是一个巴掌,卿睿凡红润的脸上更红了,他深邃的眼睛看着慕容芷,她的眼睛里水汽漫到脸上,像一盆水浇在他心上。
“我就是个江湖长大的没人教没人养的贱人粗汉又怎样?我手上那么多鲜血,见到的道义和虚伪哪个不比你们这些养在深宫大院里的人多了?我不需要配得上你们,是你们配不上我!”慕容芷的话题越扯越远,被卿睿凡那句“尊贵的血脉”气得不轻。
“你算是哪门子的皇帝?外不能安国定邦,内不能明决裁断,自己的子嗣没有保护好反倒来找一个外人撒气,先皇要是看到教养出来的继承人这么不堪的话,只怕会从皇陵里爬出来吧?”慕容芷很少说这么多话,但是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蓝衣和璃夏都愣在当场,看着这两尊大神互相掌掴,一时间都没主意。蓝衣看到慕容芷的第一眼就知道她身上没有好利索,毒药毕竟是毒药,什么时候会彻底发作谁也不知道,只能说慕容芷现在还算是坚强。
慕容芷没有意气用事,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手上和脸上都是火辣辣的疼,嘴里的铁锈味让她很不舒服,现在也不想说什么其他的,往旁边一唾就没有再继续管了。
卿睿凡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伸长了手要和她过招。慕容芷咬牙,也没有陪他闹下去的意思,只能在狭窄的内室拖着身体和他对招,顺便找他的穴位。
她不会哭,第一天开始训练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眼泪,想起母亲的时候她几乎以泪洗面,但是十二岁之后她就不会哭了,再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委屈。她没有怨恨家里任何一个人,只是觉得不公平,异常的不公平而已。
半个时辰过去了,慕容芷越发脱力,双腿已经快麻了,渐渐的身上像吊了一块大石头,连动都不想动。心一横,眼一闭,她重重摔在地上,卿睿凡好像是杀红了眼,一双修长的大手直接卡住她的脖子,逐渐使力,慕容芷紧紧皱起眉头。
这个人哪里还有皇帝的风度?衣衫散乱,双目通红,一身黑衣,好像是刚从阎王爷那里拿了单子要来勾魂的黑无常。慕容芷凄然一笑,慢慢抬起手,然后用尽全部的力道点下他的昏睡穴。
他突然失了力道,伟岸的身躯倒下来,把故意撇开头的慕容芷压得够呛。这个人身上很热,慕容芷眼神发冷,静静的那么歇了片刻。“穆壹。”再张口,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蓝衣和璃夏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谁都劝不动,只能呆呆的站着。
房梁上飘下一个人影,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怒气。帮慕容芷移开九五至尊的皇帝,穆壹扶着慕容芷站起来走到书桌面前。璃夏跟上去,蓝衣把卿睿凡扶到榻上。
“你把这个拿去。”慕容芷拿着一张薄纸,看着弯着腰的蓝衣,声音已经不再发抖但是冷得让人发抖。“跟他说,慕容芷这个名字本座不要了。”纸轻飘飘的打着转掉到了地上,顾陵歌连看一眼都不曾。
蓝衣跪下来,声音急切:“娘娘息怒,皇上不是那个意思。”他知道,顾陵歌那张纸上写的三个字不仅仅是个名字而已,还是汉秦皇后的尊荣和束缚,还是从此后一刀两断的和离书。
“蓝衣,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要你的原因。”顾陵歌靠在穆壹肩上,突然提起了之前拒收蓝衣到麾下的事情来,“你太过忠诚,本座受不起。”她不像是开玩笑,一字一顿很是认真。
“琉璃庄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说因为一起长大就要为了某一个人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死。谁都不谁的附属品,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我们虽然都是些江湖贱|人,但基本的品性还是有的。”蓝衣是个好下属,只是和琉璃庄不合。
她站起来,看着满是狼藉的屋子,瓷器玉器摆件碎了一地,字画锦帛丢在地上好像是瞬间失宠的弃儿。她看了看璃夏,很想笑出来,但是修罗一样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她扶着穆壹走出房门的前一刻,蓝衣追上来,一柄长剑横在穆壹的脖子上,闪光的眼睛闪出非同一般的判断力。顾陵歌看着慢慢移步到自己面前的蓝衣,神情沉静如雕塑。穆壹也一动不动,在没有接到顾陵歌的号令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
“娘娘,皇上是有苦衷的。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很重视是应该的,近些日子因为风岚宫的守卫皇上吃不好也睡不下,生怕娘娘出个什么事,娘娘明鉴,皇上对娘娘是真心的啊。”蓝衣在做最后的努力。这件事双方都有错,不是简单一两句就能够说得清楚的。
“蓝衣,这世上没有人不带着苦衷,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顾陵歌语气轻佻,好像自己真的就是江湖上人尽可夫的货色一样。穆壹轻轻一弹指,蓝衣手上的剑就断成几片,顾陵歌像是没看到一样,让穆壹带着她施展轻功飞走了。
蓝衣看着她们消失在傍晚的天空下,太阳懒懒的,猛的一阵风刮过来,让整个院子越看越萧瑟。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卿睿凡说。只能轻轻的理顺了顾陵歌刚刚写完的纸,上面的三个字龙飞凤舞,没有点功底写不出来的,哪里可能是江湖贱|人写出来的呢?
皇后娘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