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离泾南入赘龙绡宫,汜叶蓝锦大婚。
汜叶弓颇为开心,特意向王母借来五色重明鸟,盘旋在南海之上三日三夜,荣耀之至,吉祥之至。
汜叶珞薇作为神女,按礼当在前面领着汜叶蓝锦从鸾仙殿走到懿祥殿,手拿南海紫竹林编制的竹篮,踏着碎红玉铺就的喜毯,点洒盛在竹篮内长于昆仑山上的千年开一次的睡莲花,一来向世人彰显神族贵气,二来意为洗净浮尘,从此幸福美满。
不过汜叶蓝锦说珞薇个子太小怕把她踩到,于是汜叶弓恩准她将这一式改成了由珞薇一人在后面拖起她繁复冗长的裙摆,左右侍女保持与她落后一步的距离,在两边点洒睡莲花瓣。
五湖朝拜,八荒恭贺,婚宴持续了整整三日。在珞薇印象中,那可能是龙绡宫最热闹的一次,然而就是这样喜庆之至,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里,时间却还是过得那样那样漫长。
彼时珞薇已经到了龙绡宫,站在门口处看汜叶蓝锦昂首挺胸接受天下众仙的叩拜,她的裙摆太长,珞薇只能退到门口。
隐隐约约听到底下那群散仙在议论——
“一千两百多前小老儿曾有幸受邀去瞧过西海龙女出嫁。记得当时前面有神女领路,说是领路,其实是为点洒昆仑祥瑞之气,神女在前,点洒之后,祥瑞之气便会落到后面的龙女身上,这样婚后二人就会长长久久,幸福美满,泽被后世。小老儿听闻龙太子也有女儿,只是,今日却为何不见神女在前领路?”
旁边那人把头往他这边偏了一点,低声说:“我听闻太子殿下的女儿今年才八岁,就是放到人间见到这么多人也有可能被吓哭吧?不过是洒点花瓣,找谁来都行,小孩子没准还使性子闹脾气呢,我估计这么大场面,太子殿下不容许出差错,才不让女儿现身的。”
那老仙翁摇了摇头,叹道:“非也!小老儿听说之所以要神女在前,是因为昆仑仙气神圣至阳,旁人就是有幸用得也承受不得。而神女纯洁至阴,正好能够克制住这里面过于盛烈的仙戾之气,如此方可福泽绵长。可是……”
老仙翁小心翼翼拿眼风扫了扫蓝锦身边的两个婢女,又迅疾惶恐地低下头,“如今……仙戾之气未除,也不知是福是祸……”
“呵——”那人倒吸凉气。
老仙翁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两腿发颤险些跪倒在地,好在此时众人正在敬酒,殿内已由方才的肃静变成了低声祝贺,他们的话没有人注意到。
那人从婢女手上借过酒盏,趁势扶起老仙翁。
“一千年前的事了,当年的西海神女如今不知在洪荒中的哪个桃源里弃世逍遥,哪里需要我们作想?”那人语气有些自弃,“再说了,神族中事又岂是你我二人能窥知的?”
“唉,除了万众景仰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神族哪儿还有千年前的半点风采?”老翁也浅啜一口酒,两人边说边往人群中走去。
珞薇倚在门框上抠指甲,嘴角浮起笑容。
八荒六合之中,不知多少人曾受过汜叶旻的帮助,哪里都曾留下过他淡然随和的一颦一笑,是以千年来他虽不是天帝血脉,但众人为表尊敬都称之“太子殿下”,私下里,“龙太子”一称指的也仅仅是他而已。
在众人心中,这如此威望,已位同天帝之子。
珞薇开心的是,在龙绡宫,不论爷爷如何忌惮压制,姑姑如何非议诋毁,但众人的眼睛都是雪亮雪亮的,经此一事,她想她以后不会再怨愤爹爹逆来顺受了。其实,这不是逆来顺受,这是爹爹一生恪守的原则,如果没有这些原则,他就不会是让人心悦诚服的龙太子了。
人群中,汜叶旻玉树临风卓然不凡,正和谁碰了一杯酒,浅啜之际瞥见倚在门口的小女儿,正在无聊地踢水玩。周围人来人去的全没有注意到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路仙家的小孩没看好跑到这里来了。
汜叶旻眉头一皱,自己的女儿被人忽视冷落让他很不爽,他随意敷衍了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放下酒盏准备带珞薇回去。
忽而珞薇也看到他了,冲他扬起一个明灿灿的笑容,然后跑出门口蹦蹦跳跳,又冲他摆摆手。
汜叶旻一愣,原来她并没有不开心,相反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有些兴奋起来。
人群中又有人叫他,汜叶旻微微叹口气,复拿起酒盏朝那边走去。
珞薇跳啊跳的就又不动了,也没人来找她,她记得乳娘给她恶补礼仪时,神女在第一天有很多事的,虽然具体什么她现在也不记得了,但绝不是她陪新娘子进了大殿就完事了这么简单。
没准姑姑闲她做事毛手毛脚的,什么都不让她做了?
珞薇转身,准备回去。
可万一有人来找她找不到,姑姑告诉爷爷,她不是又没好果子吃了吗?
珞薇又转过身来。
回?不回?
珞薇在纠结回不回去的时候已经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帝姬!”
“哎呀!”
珞薇转急了,一下撞到一堵人墙。
“帝姬,不、不好了!”
珞薇揉揉额头,“你、你是?”
“帝姬,您不记得奴婢了吗?奴婢是服侍夫人的丫鬟心儿!”
珞薇大病一场之后,怡华水榭和鸾仙殿不知为何都进行了一次大换血,里面的好多丫鬟都是新面孔。又因太子妃好静,身边除了芾青连个贴身丫鬟也不留,是以珞薇现在还不大认得怡华水榭的人。
“怎么了?”珞薇的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帝姬,您快去跟奴婢回去看看吧,太子妃现在……很不好……”
珞薇遥遥看一眼大殿之上——汜叶旻依旧谈笑风生,淡然自若。离泾南正同众人敬酒,谈吐沉稳,红光满面,他的样貌算不上出色,但今日眼底流露出的狂喜之情像一盏专门打在他身上的明灯,让周围的人都黯然失色,而拜堂之后汜叶蓝锦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整个龙绡宫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没有人注意到珞薇这片灰白之处。
“……好。”
心儿专门挑了一条小路带珞薇离开,刚走出懿祥殿,珞薇猛然拔出发髻上的金簪抵近心儿脖颈!
“说!是谁派你来的?”
珞薇之前从未怀疑过自己身边的人,但今日有些不同,她突兀地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帝姬,您可以不相信奴婢的衷心,但现在不能耽搁了!奴婢也想直接禀报太子殿下,可是奴婢进不去啊!”
珞薇看着她。
心儿泪如雨下,跪下来磕头说:“帝姬,就算别人想做什么也不会挑在今日啊!以大长帝姬的性子,她怎么会容许婚宴之日见血?!”
见、见血?!
珞薇身形晃了一下,心儿也被她这下吓到了,起身去扶她,“帝姬?”
“我没事……”珞薇甩甩头,“我相信你,赶快走吧。”
“帝姬……?”
心儿吞吞吐吐,有些犹豫。
珞薇伸出一只手示意她停止,“别说,我自己去看。”
“好……”
心儿咬紧嘴唇,把眼里的泪水压回去,低头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怡华水榭。
其实心儿只是新换来的小丫鬟,夫人虽然很少叫她来服侍,但是平时待她极好,她也是懂得感恩的。
她不会忍眼泪,每次受了委屈都会自己躲起来偷偷地哭,可是在帝姬面前,在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面前,她第一次想要忍住眼泪。
虽然、虽然帝姬表情有些呆滞,虽然她的眼眶里连水汽也没有,可是她感觉她不能哭,即使她不明白看见帝姬这样从来只会哭的她会为何想要忍住眼泪。
两人一前一后地游着,懿祥殿的喜庆喧闹渐渐变弱,最后完全听不到了,她们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珞薇才知道怡华水榭原来离懿祥殿这么远,就算那里再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这里都是静谧得仿佛不存在一样。
是了,珞薇忽而记起她听乳娘说过,爹爹以前不是住在怡华水榭的,后来爷爷突然要他搬来这里。
“心儿,到哪儿了?”
“在前面拐弯,然后直走左转就到了。”
“哦。”
珞薇回答地很平静,就像她周遭平静无痕的水流一般。
心儿却心一惊!
这条路帝姬应该很熟悉的不是吗?怎么会问她?!
心儿又扭过头来看她。
珞薇还是寻常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可是——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空无一物!
仿若枯井一般!
“帝姬?”
心儿忍不住叫她。
“嗯?”
珞薇没有看她,甚至没有看路!
她的眼睛只是茫然的盯着前面的心儿,难怪她会不知道路程!
心儿咬咬嘴唇,更加费力地游。
她得赶快回去才行。
帝姬一定是感觉到什么了,一定是的!
“帝姬,我们到了。”心儿轻唤。
“嗯。”
“帝姬!”
碰到她的那一刻,心儿惊呼,“你的手好冰!”
珞薇茫然地把手抽回来,侧耳倾听着什么,“娘亲……”
“娘亲在叫我,她在叫我。”
珞薇歪歪扭扭地冲进去。
心儿不自觉地冒冷汗,她明明什么也没听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