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薇屏退众人后才带鹤九小心翼翼地进入曼秋师太的房间,当然,她是小心翼翼,鹤九是闲庭信步老神在在。
关于让鹤九进入女子闺房以及如何解释他的身份问题,珞薇原本是打算让他捏个诀,随意化成个女子蒙混过关。可是鹤九当时那乌云密布的脸,大有要把他面前的珞薇生吃了的意思,珞薇打了个寒战,讪讪笑着说:“你这样进去就挺好,挺好!”
鹤九替曼秋师太解毒疗伤,也没叫珞薇在一旁护法什么的,完全把她当空气。
之后珞薇撑着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正好有弟子端着水进来,彼时房间里只剩下珞薇和师太了。然后那弟子惊讶地发现师太的毒解了,伤口也好了,然后全弟子一窝蜂地跑来,虽然师太还没有醒,但她们已经对她泪眼汪汪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和阿枚用过了早膳,那个被派去断合顶的弟子才乘着绒绒回来,跪到珞薇面前双手呈上来一个药瓶。
珞薇问:“见到陌掌门了吗?”
那弟子摇摇头,“小妖跪了一夜也没有看见掌门,后来有一只大鸟飞来投给我这个药瓶,我估摸着能救师太,就赶紧回来了。”
珞薇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瓶。
是个极佳的疗伤圣药,口服外用皆可,用给大伤元气的人再适合不过。
午膳时,妖族族长遣来的人才不紧不慢赶来,珞薇没看一眼,随手给挥走了。
曼秋师太第三日就醒了。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珞薇每天都游手好闲四处晃荡,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给她行礼然后投来感激涕零的目光。
珞薇很开心,原来当一个施恩的神比当一个施威的神更让她受用,她有点儿明白爹爹游侠天下的乐趣了。
虽然这恩是鹤九帮她施的,然后她还恬不知耻地冒名顶替了。
第七日的时候,星辰发现了晓璇的尸体。
在一个大坑中,并着其他姐妹扔在一起,特意被施了法术不让她们变回原形,全都被肢解地七零八落。
珞薇深切地体会到“恶毒”这个词的意味。
星辰带领着其余弟子给晓璇她们举行了小小的葬礼,曼秋师太说是又病倒了没能过来。
阿枚在一旁泣不成声,珞薇看着这个才被小心翼翼拼凑起来马上又要被大火烧成灰的尸体,她忽然想起她都没仔细看过晓璇的模样。
这个陌生的女子,这个她认为颇有些胆色的女子,这个她想要结识的女子,在她还没来得及同她说一句话,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珞薇突然想到什么,在哭泣的人群中仔细寻找。
所有人都哭得悲恸万分,只有一个,瘦削的脸庞颧骨清晰可见,一双干涸的眼睛空洞无物,却亮得渗人。
珞薇悄无声息走近她,她瘦小地缩在并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珞薇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天晚上,和晓璇在长廊里的是你对吧。”
那人猛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睛一时找不到聚焦点。
珞薇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仰头看她,讷讷道:“香桃。”
珞薇又走近一分,“你该相信我,我需要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你别怕,我不逼你,这几天你就跟着阿枚,什么时候想说了,你就什么时候告诉我。”
香桃好似费力地思考了一阵,半晌木然地点点头:“好。”
阿枚那张不大的榻上,躺了三个人是有点儿挤的,珞薇这次也睡不着,但是不能翻来覆去地乱动了,她怕吵醒了香桃。
香桃刚刚搬进来的时候,犹如惊弓之鸟,阿枚不小心摔碎了瓷碗都惹得香桃风云变色大呼小叫,之后香桃瑟缩在床里侧,虽然一直没有动,但浑身紧绷显然一直也没有睡着。
现在珞薇听到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心下才稍稍安定下来。
半夜珞薇快睡着的时候,香桃突然做噩梦,被梦魇住了直嚷嚷,阿枚和珞薇都被惊醒了。
阿枚挥点亮灯,珞薇才发现香桃浑身冷汗,整个身子都是冰凉凉的。
“香桃!香桃!”
珞薇喊她,推她,香桃像被什么拉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怎么也叫不醒。
“不要……不要杀我……我不知道……别杀我!不要……”
阿枚跟珞薇说:“要不把她打醒吧?她这样子看着怪吓人的!”
珞薇正犹豫着要不要这么做,门外突然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
她当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莫不是曼秋师太出什么事了吧?
打开门发现是为曼秋守夜的弟子,珞薇当下心凉了半截。
守夜弟子喘着粗气道:“师太、师太请两位过去!”
珞薇呼出一口气,还好她不是乌鸦嘴!
阿枚走来担忧指指床上的女子。
珞薇想了想,决定把她打醒,一起带去见曼秋。
香炉里燃的是安眠的香,曼秋师太靠坐在榻上,守夜弟子为她们搬来木凳,三人一一在榻前坐着。
连带守夜弟子的五人中,只有阿枚禁不住这香,哈欠连连直打瞌睡,还没一会儿就靠着珞薇肩头睡着了。
香桃仿若灵魂出窍了一般,只剩一个硬邦邦躯壳坐在那里,曼秋师太扯了扯嘴角,剧烈咳嗽起来。
珞薇近前拍着她的后背道:“师太老了。”
她说的是实话,刚刚进来看到那个靠坐在榻上的女子,恍若隔世——她的皮肤变得干皱了,增出许多细纹,鬓角也染上缕缕花白。凭她的功力,要维持年轻的容貌轻而易举,可见她这一病,心态究竟是苍老了多少?
曼秋师太不甚在意地笑笑,只问:“死了多少?”
珞薇拿了个软枕垫在她身后,缓缓说:“晓璇、以冬、从云、飞雪,共四个。”
曼秋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蜷曲。
“她们……可都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那个动辄把她们骂的狗血淋头的师太,现在满眼泪花地说,她们都是她最得意的弟子。
也许,她们泉下有知,真的可以安息了。
曼秋一直咳一直咳,珞薇惊骇地发现她一直捂嘴的袖口变得殷红!
“这是怎么回事!”
珞薇这一声叫的凄厉,吓得阿枚一激灵,清醒了大半。
那守夜的弟子惶然跪下来,又跪行到珞薇身前,哭着说:“师太听到晓璇师姐的死讯后,就喀血昏死过去,醒来、醒来就变成这样了,师太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们……”
“不怨她,既是因我而起,这恶果自然也该是我尝,只苦了我的徒儿……”
曼秋师太招招手,哭得身子扑簌簌的阿枚跪行至榻前,哇地大哭出来,“师父哇!”
师太把耳朵往另一边侧了侧,哭笑不得地说:“我还没死呢,搞得像我要说遗言一样。”
阿枚睁着兔子眼道:“师父您的意思是您不会死了?”
“这世上哪有不死的道理?”
阿枚撇嘴又哭出来,“师太您还是要死啊!”
曼秋师太脸上有些架不住了,珞薇拍着阿枚柔声道:“师太的意思是她的病会好的。”
师太点点头,“只是体内的毒还没拔干净,伤了心肺,休息一两年也就行了。”
阿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师太没事就好。
珞薇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开口。
师太道:“神姬不问老身雪卉的事吗?”
珞薇敛眉沉声,“烦请师太告知。”
曼秋仰起头,越过众人看向缥缈的远方,“雪卉她,是姐姐的女儿。”
珞薇刚想问她姐姐是谁,香桃突然发起癫狂,指甲挠进头皮,干涸的眼睛要睁瞪出来,粗哑地干嚎:“曼夏、曼夏哈!哈哈!”
曼秋指着她急道:“快!快按住她!”
好在珞薇当时脑子灵光,直接施了个定身咒把她定住了,想想为了以防万一,又一手刀砍下去。
“这是摄魂术,还是我教她的呢……”曼秋眼角有泪滴落。
珞薇看向阿枚,阿枚摇摇头,要么这个是师太私下教给雪卉的,要么她在那次授课的时候睡着了,反正她没看出来香桃是中了摄魂术。
“曼夏是我的姐姐,也是雪卉第一任师父,我们本是一株并蒂莲……”
师太跟她们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大致就是曼夏在人间时因缘际会爱上了一只狼妖,正热恋的时候狼妖突然不知所踪,没过几天她又发现有了孩子,这时候天虞派妖族族长正广招妖师,曼夏为了养活孩子就带曼秋一起过去了。两年后,曼夏的身子还没有显形,她们忽然发现新一任的族长就是那狼妖,曼夏满心欢喜地找他他却装作不认识她,三个多月后那狼妖又迎娶了族长夫人。
至此,曼夏成功晋级为深闺怨妇,还是一到夜里就鬼哭狼嚎恶语相向的那种,奈何不了族长又一腔怨愤无处可撒的她居然把恨意转移到了跟那男人有关的孩子身上!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曼夏自己刨腹产把才成形的婴儿取出来,随手就扔进山旮旯里。
然后沦为爹不管娘不爱的野孩子的雪卉靠着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几十年后跑来天虞山巴巴地寻母,曼夏头疼地意识到原来这娃打娘胎里就有记忆了。
之后,作死的曼夏又做了件更作死的事情,她骗雪卉说你亲娘是我妹妹曼秋不是我,然后还假好心地把雪卉收作弟子。可她一看见雪卉就想起负心汉,一想起负心汉就产生了有如滚滚长江奔腾不息的恨意。
可想而知,雪卉在她亲娘那里受到了多少明里暗里的冷落欺凌。
一个孩子从小没娘疼没爹教,长大后又饱受摧残,这心理能健康吗?
再往后,就是这娃子在全族弟子比试中夺魁,曼夏气的不得了,当场就把她扔给曼秋说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了。
于是乎在外人看来一直灰头土脸的雪卉终于扬眉吐气重新做人了!丑小鸭摇身一变成白天鹅啦!
但是这娃也继承了她生母的优良传统——恨这个把她扔在山旮旯里几十年都不管不顾的母亲恨得咬牙切齿。
诚然曼秋师太也看出了这孩子的扭曲心理,想着替姐姐弥补一点儿过失就对她比对其他弟子更好,但时不时还是敲山震虎避免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但这样在雪卉眼里又是另一个意思: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你表面上对我好不就是怕我揭穿你丑陋恶毒的真面目嘛,暗地里还不是防贼一样防着我?
最后,我们的曼秋师太震虎没震到,反倒差点儿把自己老命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