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分外晚些。
正月十五那天,还是下着漫天鹅毛大雪,外头是铺天盖地的雪子,孩子的爆竹在雪地里根本放不响,一脚踩下去,雪都埋到孩子膝盖了。
孩儿他爹去山上抓野鸡,被大雪困在山上两天一夜,她就手上带着两个大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的围在火炉旁没日没夜地等啊。
元宵节没人放爆竹了,街上听上去好像没那么热闹,可是她们娘仨儿都听得到,隔壁那家吵吵闹闹乐乐呵呵的还为了挣一只鸡腿差点儿打起来呢。
老二刚学会走路,奶声奶气得说饿了,她瞅瞅天,都已经大亮了,元宵节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去了。她寻思着,再等等几个时辰吧,等孩儿他爹回来,他们一起吃野鸡。
老大肚子也跟着咕咕叫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个人影。
孩儿他爹不止拎了两只肥硕的野鸡,还背了个人回来。
老二看见爹爹后面站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大雪地里穿着红衣十分刺眼,而且那女人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看着瘆的慌。老二刚跨出去的步子又缩到了阿娘身后。
没想到阿娘推开他,把小女儿放到摇篮里直接冲了过去。
那个女的晕倒在雪地里。
那日之后,便再也没下过大雪。
天气渐渐回暖,冰雪一天天融化。爹爹把那两只野鸡都杀了,一只喂给那个带回来的男人,一只喂给那个昏迷的女人。
阿娘说,等槐花开了爹爹会再去抓野鸡的。
老大觉得那两个人命真好,被捡回来的时候都冻得面色发紫了,阿爹阿娘给他们睡家里最大最软的床,给他们洗身子,喂他们喝鸡汤,等到他们醒来的时候,雪化了春来了,天气晴朗又暖和。
不过,她们一醒来,老大跟老二就玩不好了,他们总要照顾自己的小妹妹。
中午的时候阿娘跟那个红衣女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小妹妹睡着了,老大跟老二想出去玩,可阿娘坐在门口,阿爹说现在世道不太平,前面镇子上好几个大户人家的小孩儿都丢了,不让他们出去乱跑。
等阿娘她们回屋了,我们就从门口偷偷溜出去。
老大牵着老二的手说,弟弟太小,他怕把弟弟摔伤了,不敢带他翻墙。
可是,他们都没想到,阿娘和那个女人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们根本没能出去,而且以后都不会再出去了。因为第二天,阿爹跟阿娘就带着他们搬家了。
他们在后面听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听着听着居然睡着了。
“后悔过吗?”
“谁能做到一生无悔呢?只是我的肠子比大多数人的更青一点。”
“都过去了。”她拍拍她的手背。
“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以前肯定会问,因为好奇。好奇在那段没有我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好奇你过得好不好,好奇你会跟我分享什么好玩的事儿。可是……人老了,好奇心就死了,只要看到你好好的就够了,无论之前经历过什么,那都过去了。现在在我眼前的你,我看见的你,是好好的,对我来讲,这就够了。”
“你呢?你后悔过吗?”
她抖抖红衣上不知何时落下来的灰尘,她也老了,可是她的脸依旧如二八少女般年轻,只有眼底木然的沧桑,暴露了她曾经的过往。
“你说我现在这样吗?”她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皱纹,一到冬天就皴裂的手背。
灵力尽失,法术全无,她现在只是个会老会死的凡人,跟他一样。
她长长叹了口粗气,“那个时候,我本来能护住自己的……”
“不必告诉我。”她打断她,“有些事长埋于心就好,你现在是人。”
她忽然笑了一下,是那种努力地扯出笑,最后却不得已落下两行清泪。
“我不后悔,一点儿也不。”
“那就好。”她习惯性为她捋捋碎发,怔怔发现她耳边已出现丝丝银色。
“我要走了。你们该有自己的平静生活。”
老二突然醒过来,在老大怀里揉揉眼睛。
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阿娘和那个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为什么阿娘看上去比那个女人大很多却会叫那个女人“姐姐”。
红衣女人和那个男的没吃晚饭就走了。
他们搬家的时候,阿娘让他们对着南边一个方向磕头。
阿娘问,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老大摇头,老二点头。
我也不信,可我相信,做错事了就一定会被老天惩罚,所以你们千万不要犯错。
老大没有说话,老二似懂非懂地点头。
男人和女人离开的那个晚上,有人得了失心疯。
据说那人刚从山上砍完柴回来,已经天黑了,看不清路,也不知怎么走叉了一条,在山下碰到了一伙强盗。
他差点儿吓尿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条路上还有两个人。女的穿着红衣,夜里看着特别吓人,男的在强盗的火把照射下看上去穿着的是紫衣。
那是个无风无云也无月的晚上。
强盗还没开始动手,紫衣男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出来,三下五除二把那群强盗就杀得没气儿了。
最后一个,还是因为女的挡在强盗面前,男人刀气没有来得及收住,另一只手突然横到前面替女的挡住。
明晃晃的刀直接刺穿了手背。
他吓得拔腿就跑,是因为他看见那是个半截手臂,那手臂自动脱离男人的身躯飞到女人的面前替她挡刀子。
那个仅存的强盗也吓得不轻,最后半截手臂飞过去,往他脖子上一扭,死了。
他跑啊跑,他总觉得背后有半截手臂飞在后面追他。可事实上没有,他也没来得及听清那个男人对女人说的话:
“你是谁?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无风无雨也无月的漆黑夜晚。
他脚底下踩着一群死人,就像站在坟地里。
她上前用自己的红衣擦掉他手染的血腥,殷红的血擦在她的红衣上立刻就消失不见。
他看着她。
她不做声,直到把他的手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他顶好看的眉毛忽然皱起来,压抑着极痛苦的样子。
“你是谁?我又是谁?”
红衣抱住他,他的胸口被什么浸的滚烫。
“我是,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