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二年,三月。朝廷开科取士,诸举人赴长安赶考。
薄雾弥漫中,一辆朴实的马车缓缓驶向长安。在离城门不远处时,一头戴方巾,身着青色儒服的男子掀开帘子从马车窗口望去。见城门高耸生硬,像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黑影般,阴森恐怖;城墙四四方方,禁锢着这里的一切,憋得透不过气。
在男子眼中这样一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却对它趋之若鹜。他们追捧着,疯狂着,蜂拥而至,只为一朝平步入朝堂。殊不知,在这里正义与邪恶对峙,贪念与欲望共舞。而后在权力的中心渐渐迷失自己,最终不能长安。
如今,三年一度的春闱又开始了。这次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上下一片紧张忙乱。就连这长安城内,也是车水马龙,人流如梭。放眼望去,长安街上尽是青衫身影。
“哇,这就是长安啊。公子你看这好美好大,比秦淮好玩多了。”身旁的小厮阿瑞瞪直双眼望向车外的富丽堂皇的景象,已经是乐不思蜀了。
“阿瑞,长安,是一个会让人迷失的地方!”男子仿佛累了般,微微眯起眼,手却无意识的紧紧握拳。长安,长安,无论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是他必须要回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他一生的战场,还有他无法解脱的羁绊。
可惜阿瑞不懂主子的意思,正如不知他的经历一样。他的主子——邵安,十二岁时离家出走,二十岁时重回家中。本以为他会在家学习经商,却未想刚消停一年,忽然让邵老爷替他捐资纳粟,以得国子监监生之名,从而有参加此次会试的资格。
至于主子为何重回家中,又为何要弃商从官,阿瑞都一无所知。而那离家出走的八年时光,仿佛是禁忌,主子从未提及。
阿瑞正沉浸在回忆中,忽然听主子叫了声:“停车。”阿瑞勒马,茫然抬头,便看见一简约朴实的府邸。阿瑞随意一瞥,觉得和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并无两样,甚至还不如在秦淮的主家豪宅奢侈。他不明白为何主子会下车在此久立,如此虔诚的仰望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府邸。
可惜阿瑞不怎么识字,若他认得那高高悬挂大门中央写着“安王府”的匾额,定会惊讶的合不拢嘴。
邵安默默的看着“安王府”三字,心中夹杂着欣喜与悲伤;终究,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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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后,会试三场毕。
邵安考试之前淡定自若,可等三场考完后却略显焦虑。阿瑞心中暗暗发毛,主子该不会落第吧。
等到放榜那日,士子纷纷涌向礼部看榜。阿瑞在一旁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但他的主子反倒安之若素的看书品茶。
“公子不去看榜吗?”
“看有何用?到时候自会知晓。”说这话时,邵安放下书端起茶微微抿一口,那样子仿佛丝毫不在意是否能中。
“公子前几日那么着急,现在倒不急了?”阿瑞在一旁嘟囔着。
邵安闻言静默不语,但阿瑞还是看到他端茶的左手轻轻一颤,茶水泛起点点涟漪。
因为,让他焦虑的缘由不是科考成绩,而是即将碰面的人。
阿瑞正疑惑不解呢,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消息又让他惊疑不定。本来平静的客栈忽然涌现大量人群,他们呼喊击掌蜂拥而至,那些杂乱的声音也逐渐汇聚成一句话:秦淮邵安,高中会元。
邵安自入长安后一直低调处事,与士子也不来往,故而一直寂寂无名。如今一朝得中,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前来道贺。世情冷暖本就如此,人人趋炎附势。阿瑞站在一边都被那些吹嘘拍马的话臊得不行,反观他的主子却似司空见惯,不卑不亢淡然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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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一,殿试伊始。
孙敕身着紫袍,佩金鱼袋,神采奕奕的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负手眺望。远处,三队身着青衣的贡士正朝称奉天殿走去,今日,是殿试开场。
殿试不会落榜,只定排名。所以说考取贡士便基本上等于中进士,继而进入官场。后历经宦海浮沉,或得意,或失意,都各自是各自的造化。
而作为已位极人臣的吏部尚书孙敕,则以过来人的姿态,看着后生们一步步向上爬。
“孙大人,三百名贡士全部入宫,已确认无误。”下属官员匆匆前来禀报。
孙敕摸着略微发白的胡须点头道:“通知礼部,卯时引领贡士进殿。”说罢转身打算去前殿主持事宜。可正要离开之际,忽然瞥见中间那队贡生的领头者十分面熟,彷若故人。
孙敕心中疑惑,便等那队贡生走近些时,再眯起眼睛细看,顿时震惊莫名。蓦地转头指着那队问身后的小吏,“那打头的是谁?”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领头者自然是会元。可上司问话怎可质疑,便中规中矩的答道:“是秦淮邵珺义。”
“邵珺义?”孙敕有一瞬的怔忪,忽又问道,“他的本名是?”
“单名安。”
孙敕神情复杂的看向邵安的身影,神情不辨悲喜,低声自言自语道:“邵安,刘安?难道是他,他回来了?”
卯时一到,钟响门开,让本来就静默无声的贡生们更是陷入一派肃杀之中。
此时朝廷大臣皆到齐,按礼官员们率先进殿,贡生随后。殿前聚集的贡生们左右分立,给官员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廖丞相领头入殿,跟随其后是各部尚书、侍郎。而孙敕在路过邵安时停住了脚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邵安抬眼,坦然直视孙敕疑惑的目光。
孙敕几不可微的轻叹一声,抬步向殿内走去。
待贡生们进入大殿,则奏黄钟,歌大吕,而天朝的皇帝——苏瑾珉——总算在千呼万唤中隆重登场。
苏瑾珉今年三十三岁,一双俊目深沉睿智;头戴十二旒黑色冕冠,身穿玄色冕服,龙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龙,更托显得他气宇轩昂。他乃先皇第五子,二十岁册封为安王。后在边关立功,怎奈他本是庶出,又不得宠,故而与皇位无缘。直至一年前,太子苏瑾瑜发动宫变,与八皇子苏瑾琪鹬蚌相争,倒让他渔翁得利,问鼎皇位。
殿试的座次按会试成绩排布,邵安的座位在最前排。三呼万岁后,皇帝登上宝座,第一眼就找到了邵安所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只见他比当年少几分锐气,多一分谨慎。皇帝见状回想起以前的邵安,虽说聪慧过人,却恃才傲物,难成伟业。今朝再见,变得恭敬有礼,谦虚谨慎,可委以重任。然则这般脱胎换骨的改变却是因为那般惨烈的变故,皇帝一想起三年前之事,心痛难当。
邵安自然知道皇帝已端坐于御座之上,但依然谨守规矩,同其余考生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垂手恭立着。皇帝简短的鼓励学子几句,平缓的声音清晰的回绕于他耳边,仿佛与三年前一模一样;再一细听却多了几丝威严霸气。毕竟,当年的安王与今朝的帝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讲完后便带领大多官员退场了,只留下吏部、礼部两位尚书,以及一干礼部官员担当监考官。
出得殿后,皇帝身边的内侍陈公公察言观色道:“殿试过后,皇上可是要召见……邵珺义?”说到“邵珺义”三字时,陈公公卡壳了一下,差点就脱口而出“刘安”二字。
皇帝听后沉吟半响才道:“不了。现在见徒惹非议,等殿试成绩公布,再见不迟。”
殿试结束,邵安随着三三两两的士子向宫门口慢慢度去,忽闻有人呼他旧名——刘安。
邵安再次听见有人喊自己旧名时有些恍惚,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那个名字,那段时光,那些人,都已随风飘逝。自他改姓“邵”后,更是无人再叫他的旧名。
而知道他旧名的,也只有那几个人了。邵安回头一看,果然是孙敕。
孙敕,字谏明,与邵安曾同为安王私底下的谋士。如今三年未见,孙敕已从当年那个小小的吏部右侍郎升任为尚书,成为朝中重臣了。
邵安低头行礼,“孙大人。”
“刘安……”孙敕眉目间又露出担忧神色,似有千言万语相诉,但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刘安早在三年前死去。在下邵安,表字珺义。”
孙敕也是一同经历过三年前的变故的。故而更能理解邵安心情,甚至是感同身受。他明白此时一切语言都无法安慰邵安死去的心,只得道:“珺义啊,你哥哥的事,节哀顺变。”
但邵安听到哥哥二字却眼神一亮,似悲似喜道:“哥哥他,没有死。”
“什么?”孙敕大惊,“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是真的。皇上于年初犒军时偶遇哥哥。可惜……”说到此处邵安眼神一暗,“哥哥他,失忆了。”
“失、失忆?”孙敕从震惊中渐渐平静下来,口中无意识的念叨,“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他没来找你。”孙敕叹息道,“可是怎么就失忆了呢,不知是否有治愈可能。”
邵安摇头苦笑道:“我倒宁愿他别再记起以前的伤心事。若是他记得,只怕会与我割袍断义,绝无挽回。”
此时陆续有考生向宫门方向走来。看见邵安和孙敕密谈纷纷侧目而视,心中揣测着会元郎和主考官之间的关系。邵安知道此刻此地不便详谈,便向孙敕匆匆告别。孙敕望着邵安匆匆而去的背影,心思百转千回,未曾想他哥哥还活着,更没想到居然会失忆。这到底是该悲还是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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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之日,传胪唱名。邵安蟾宫折桂,大魁天下!
钦点状元,殿赐锦袍,御街走马,琼林设宴。无论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全都是春风得意。毕竟寒窗苦读十年,一朝登上天子堂,哪能不看尽长安花?
作为状元的邵安则并没表现的多么欣喜若狂,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琼林宴上进退有礼,张弛有度,与新贵和老臣都相谈甚欢。然而在熟悉他的孙敕眼中,却看出他平静面容下内心深处的忐忑不安。
毕竟,金榜题名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博弈厮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