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和未尽之语堵在胸口,沉沉的压得她难受。次日清晨,早早梳洗了,算着时辰端了水进沈云岫的屋子。
沈云岫刚醒不久,见是阮和进来,既意外又倍感熟悉,“阮和,你无须再做这些事。”
阮和低头笑了笑,“从前的旧习。”
沈云岫道:“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定下的妻子,还未结亲,于礼不合。”
“就今天一天。”她眼底露出几分祈求。
“好。”他是没法再狠心拒绝了。
从前做过无数次的事情,今日做来却格外暖心,也许正是因为经历过了离别,才知相守的不易。
阮和手中握了把木梳,替他打理头发,趁此间将昨夜未尽之语说出,“公子,我碰见过闻悦姐姐,她说碧水城恐会生变,让你速速离开。”
“离开,去哪儿?”沈云岫轻笑一声,似有叹息,微不可闻。
阮和手中一顿,又听他继续说道:“都城里的事你应该听说了,我不可能再回去。把倾澜微雨建在此处,我就不打算离开,该来的总会来的,不会放过我的人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纠缠到底,东奔西跑何苦来。”
“既然公子喜欢这儿,那就留下。”阮和不再相劝,他从前过的不算好,好不容易有了他想要安定之处,何必再往别处奔波。
“莫要害怕,我会护好我们。”
“嗯。”最恐惧的时候,就是听见他生死未卜的消息,连这都经历过了,而今人在咫尺,还有什么好怕的。信早已传去了都城,陛下得到消息,定会防范。
阮和不知,那信虽送去了都城,却并未立即到柳清持的手上。柳清持居于深宫,少有出宫游荡的时候,这看似普通的信便一直在慕掌柜手中收着,直到二十余日后柳清持出宫散心,方才交到了她的手上。
柳清持展信一观,片刻深思之后,已有了决定。阮和这消息不知从何处得来,但是她向来稳重,若是不实之言,绝不会传信到都城里来。沈昱宸暗中陈兵于河双城,此次不灭梁族誓不罢休,河双城与碧水城相隔甚近,碧水城异动,不得不防。
柳清持回宫后立即往嘉宁殿而去,殿中有朝臣议事,她就在偏殿候着,等了大半日,也不见有人出来。元福公公劝道:“这几日帝君政务繁忙,不如姑娘先回园子,待这边得空了,老奴再告知帝君?”
“有劳公公了。”柳清持也就不再坚持,她已有四日不曾见过沈昱宸,想来是不得空,此事也非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如此便冒着烈日回了罗浮园,隔水亭中荷花开满,亭亭玉立,一叶小舟轻盈,清风徐来,倒也消暑气。柳清持不愿上岸,就在舟中消磨了一个下午,待余热散尽,晚霞如练,才迟迟回了小楼。
阮和走后,沈昱宸另派了人来照顾她,从前清漪皇后宫里的旧人,名唤青霜,不多言,却很周到。独自用了晚膳,便上楼了,研墨执笔,写几个字打发时间。沈昱宸不知何时才能见她,等待的时间总是最漫长的。
这一提笔竟到深夜,酉时将尽,沈昱宸才上楼来,空荡荡的小楼里,脚步声格外清晰。屋里还亮着灯,人不寐。沈昱宸推门而入,正见到柳清持收了笔墨,一叠字放置在书案上,墨迹尚新。
沈昱宸眼中显露丝丝笑意,上前将她抱住,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耳边,“这几日事情多了些,夜深了想着不来吵醒你,就在含章宫歇下,今日你来找我,可是想我了?”
“越来越自作多情了。”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像从前那般躲开他的靠近。
“既然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何不顺着我一次,也好让我有个盼头。”沈昱宸循循善诱,对于感情,柳清持向来难以言表,少有回应他的时候。
“嗯。”柳清持低应一声。
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沈昱宸只能无奈笑道:“罢了,能听到你承认想我也是难得了。”
“我有事要同你说。”柳清持欲要推开他。
“你说,我听着。”沈昱宸丝毫不动。
她便也作罢,只道:“阮和传信过来,说碧水城有变。”
“河双城周边城池均有重兵,无辜百姓尽量保他们避免战乱。”他说的自然,早有安排。
“阮和行事谨慎,若非肯定她不会轻易传信过来的。慕家世代生活在碧水城,茗雅轩是舅舅唯一留下来的东西,我想保住慕家,我要去碧水城。”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从来不会因任何人而更改。
沈昱宸平静地望着她,眸色深沉,语调轻缓,“这个世上我最无法拒绝的人就只有你跟鸾儿,你明知我不会答应,为何还要说出口呢?”
柳清持报之以默然,她知道他不会轻易同意的,“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从前是,往后也是。”
“清持,我问你一事,你认真回答我。”他声音低沉,仿若无风的深夜,连气息都是压抑的,“我在你心里到底占几分位置?”
柳清持一惊,双手立刻环住他的腰身,“你又在胡乱想些什么?”
“倒也不是我乱想,你太过清醒,时刻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不为任何外物所扰,可知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不是没有担心过,若有一日你要离我而去,我留不住你。”
“你的自信呢,你不可抗拒的自信呢?”柳清持不禁脱口问出,他费尽心思,多年情丝织成网把她困在其中,他想要的一切都会想方设法握在手中,她不知在他心里竟还有这样的顾虑。
“长留你于宫墙?”他低笑了一声,似是自嘲,“你并没有给我这个自信。”
柳清持算是听明白了,轻轻挣脱开他的双臂,“不放心我?装的这般可怜,我险些就信了。”
被识破了,沈昱宸一扫忧色,轻笑道:“句句肺腑之言。”
柳清持知道他是对上次她回家太久一事尚存顾虑,“我会尽快回来的,你不必担心我一去不回。再者,你若真想寻一个人,焉有寻不到之理。”上次他苦等一年,不过是因为他怪她如此无情,不肯派人去找罢了。
沈昱宸不置可否,只细细同她分析,“战乱将起,你即便去了也做不了什么,慕家与茗雅轩我替你护着,如若万不得已,你必须亲自前去,我不拦你,如何?”
“我困了,帝君自便。”说罢便自顾自睡去了,柳清持知道他的脾性,话说的这般明白,反正他是决计不会让她去就是了。
沈昱宸不禁弯了唇角,宁愿她生一会儿气,也不会让她去那风波之地,悄声在她身边躺下,安稳睡去。
次日天色蒙蒙,飘飘洒洒一片秋雨凉,柳清持醒来,枕畔早已凉了多时。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撑一把竹伞,披一身雨色去了嘉宁殿。人就是这样,无知尚可得一丝安稳,若已知晓,心中存了疑团哪里还能够安之若素。
入了嘉宁殿,元福公公一眼就看到她,素绿衣衫,裙角有些许水色,忙迎上去,颇为为难道:“姑娘来了,帝君此时怕还是不得空。”
元福公公心里纳闷儿,柳清持也不是黏人的主儿,从前盼着她来不来,怎地这两日竟这般殷勤。
柳清持在廊下收了伞,拂了拂身上的雨珠,“公公,我找宋浩陵。”
元福公公心下一松,柳清持的性子摸不清,他的确有些担心,怕她会恼了帝君三番五次不见她,可若不是找帝君,那就好办了,“姑娘随我来。”
宋浩陵长年随侍在嘉宁殿,手中握着指点江山阁,碧水城的事,只怕他更清楚些。元福公公将柳清持带到宋浩陵处便退下了。
“琴师姑娘,找我?”宋浩陵颇为意外。
柳清持开门见山,“我想看看这几年梁族的所有卷宗,宋大人可否代为安排?”
“自然可以,”宋浩陵应承下来,“只是阁中卷宗一概密存,姑娘须等几日,我命人誊抄一份,送到罗浮园中去。”
“这太麻烦,可否带我去,我自己找。”她心中谜团重重,一刻也不想等。
宋浩陵沉吟道:“这,若是从前,倒也无妨,过后我再向帝君告罪不迟,可如今我已将指点江山阁交给了卫奚,按规矩须向帝君请旨方可,所以我不能带你进去。”指点江山阁何其重要,他可以做主带柳清持进去,却不能在卫奚面前坏了规矩,若是日后人皆效仿,岂非让歹人有了可趁之机。
柳清持从身上取出一块白玉,“以此代御令,可否?”
“先帝的护身玉佩,可以。”宋浩陵一眼认出,又唤来嘉宁殿中一名隐卫,吩咐道,“护送琴师姑娘去指点江山阁。”
“多谢。”
指点江山阁在何处,她并不知道,坐在马车里,只觉得出了宫门,反倒往热闹处去了,兜兜转转许久,待她下了车,已身在其中。有人将她带往梁族的藏室,小小一间屋子,架上标着年份,柳清持略翻了翻,就从顾慎尧死的那一年看起。
藏室昏暗,就着一盏油灯,将近二十年的记录,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柳清持随意翻了翻前面几年的,记载很少,倒也相安无事。往后细细看来,俱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若非梁族特殊,根本无需记载。
柳清持蹙着眉尖,事无巨细,目光在当年河双城疫难一事上停留了许久,当时难民逃到碧水城,她是亲眼见过的,哀鸿遍野,何其不幸。也唯有此事震动了都城,在诸多记载里,这算是唯一一条还有点儿价值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