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持在罗浮园中等了一日,至晚间也不见风栖鸾回来,细思一番,甚觉不妥。长宁公主若是愿意见她,昨日就不会让人拦着。此时尚未归来,莫不是还在晓风楼门外守着?以她此时的处境,着实不该在人前露面。
当即唤了阮和过来,对她道:“去把栖鸾找回来罢。”
阮和早已得了消息,此时见她问起,才同她说了:“风姑娘今日早上被祈王爷带回府里去了。”
“知道了。”柳清持淡淡应了一声,风栖鸾被祈王带出宫去,却是最好不过。
风栖鸾的事至此告一段落,罗浮园里少了个人,一时觉得有些闷。柳清持就想出去走走,也不让阮和跟着,自己上了小船,顺着水流,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此时还不到四月,湖中不见翠盖亭亭,倒是一片明净透亮的水,倒映着昏暗的天色,静谧沉沉。柳清持放了浆,半靠在船舷上,望着水中的倒影,容颜依稀如故,却到底还是变了,神色里少了些漠然,眉间锁着牵挂。
父亲自幼教导她万事随心,不可勉强,不知从何时起,这份心境竟悄悄地变了。如今看来,尚不及鸾儿来的果决,思前想后,顾虑良多,一点儿也不像是柳家人。
“还不过来,躲什么?”
柳清持被这人声惊醒,才发觉已晃荡到了隔水亭,沈昱宸正在亭中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亭中未曾掌灯,湖水波光之下,只见他一身白缎锦衣,孤身立在亭中,眉目舒朗。
她道:“谁躲你了,我不过出来透透气,哪里知道还会被人扰了。”
沈昱宸也不恼,待她的船近了,在她未起身之际,先一步上了船,随即暗含内力在水中推了一掌,小船又似无根之萍,不知飘向何处。
他随即坐下,“既然扰了你,那就再陪你会儿。”
“大晚上不睡觉,偏要跑到此处来吹风,你果然是太闲了。”柳清持坐在船头,湖风迎面,颇为凉爽。
沈昱宸听她说风凉话,便在船中躺下,将头枕在她腿上,“这几日被鸾儿闹的没一夜好眠,借我躺一会儿。”
柳清持推了推他的肩膀,“回你寝宫睡去。”
“回寝宫睡不着。”他丝毫不为所动,闭着眼与她说话,酝酿睡意,“你刚刚在想什么,看着水里半天也不动一下?”
“在想你把我师兄抓到哪里去了。”趁此时机,问问他傅临渊在哪里,若说他半点动作没有,她是肯定不信的。
沈昱宸并不睁眼,凉凉说道:“你若不想我关他一辈子,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故意惹我生气。”
一叶扁舟,荡然于悠悠天地,两人独处,她却偏在此时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来试探他,着实是煞风景。
柳清持就不再说话,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渐入梦境。今夜无月亦无星,暗蓝天幕飘着纤缕云羽,难得的好夜色。此时他在身畔,也足够想清楚一些事,用尽心思,费了一年的光阴才从于归谷中出来,说是为琴,又哪里仅是为琴?瞒他人易,骗自己难。柳家的人向来随心所欲,生前莫管身后事,此时得意须尽欢。父亲的批命自然是不假的,然此时此夜难为情,却更是触手可及的真,日后事且待日后再行思量吧。思毕,眼皮有些沉了,强撑着不动,不好将他惊醒。
柳清持再睁开眼,天边已泛出了鱼肚白,熹微晨光里生了些凉意。身下却是暖的,这才惊觉她是躺在沈昱宸的身上,两人并躺在小船里,有些狭窄,身上盖着他的外袍。
微微抬头一看,沈昱宸也已经醒了,一手枕着头,眼里倒映出广阔天空。她没有起身,依旧原样躺好,头枕在他胸口,隔着衣料也感受得到那片暖意。
“不躲了?”沈昱宸轻声问,似乎是笑了一下。
“不躲了,躲不开。”她的声音细若弦音,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他笑:“那我赢了,你曾经说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可抗拒的理由,现在我才是你的不可抗拒。”
“嗯。”她轻应一声,算是承认了。
“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沈昱宸放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一紧。
“因为鸾儿,她说要跟随自己的心意去过以后的日子,不想百年后回首一生仍有未尽之事。”
沈昱宸闻言哭笑不得,道:“倒像是用鸾儿换了你。”
小船飘到了罗浮园,沈昱宸扶她起来,“天色还早,先回去,今日带你去见你师兄。”
柳清持目送他离去,就回了小楼。一眼便看见阮和在茶炉旁等了一夜,斜身倒在一边,困倦不已。取了件披风披在阮和身上,此时也不好叫醒她。倒是阮和,迷迷糊糊就睁开了眼,双眼沉重,尚带些许朦胧之色,“姑娘回来了。”
“既然醒了,那就回屋睡去吧。”柳清持想不到一点儿轻微的动静就能将她惊醒,“以后我若晚归,你不必等我,自可睡去。”
阮和清醒了一些,柳清持以前从没有夜不归宿过,以她的玲珑心思,心中隐隐已经猜到,抬眸欣然一笑:“是,多谢姑娘体恤。”
早朝过后,元福公公果然到了罗浮园,让她去宫门等候,宫门一角停着她回丰都时坐过的那辆马车,前后并无人随侍。柳清持颇有些失望,只是她一个人去么?待掀开车帘,才见沈昱宸正坐其中。
“你也要去?”她目有意外之色。
沈昱宸挑眉问:“看你的样子,是不大乐意我跟着去?”
“不是,无人随侍,你还敢出宫?”在柳清持的记忆中,他极少一人出宫门,唯一的一次还是年少时被她带走的那三天,就这样还闹得京都大乱。
沈昱宸将她拉过身边,双手从背后环住,在她耳畔轻声笑道:“担心我,不怕,南羽会跟着。”
他的呼吸吹的人有些痒,柳清持从来不与人这般亲密,意欲挣脱,“放开。”
“不放,清持,你要习惯。”他依旧如故,丝毫不松动。
“只怕你以后会不习惯。”柳清持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何意?”他眼中含着丝机警,什么叫他以后会不习惯?
“以后再跟你说。”此时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说清楚,不论何事,你都不该瞒我。”沈昱宸一颗心又被吊起,他的清持果然不让人省心。
恰好此时马车停了,柳清持侧头看他,“到了。”
沈昱宸深深看了她一眼,很明显的告诉她此事还没完。随即便携她一起下了马车。
柳清持望着眼前的茗雅轩,满脸愕然,“我师兄是在茗雅轩?”
“我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你,我把人给关起来了,一直都是你自己胡乱猜测,仔细想来我也是冤。”言罢,沈昱宸带着她入了茗雅轩。
茗雅轩一座雅致的小楼中,海棠树的枝桠正搁在窗边一丛新绿,屋内安宁无声,如若无人。案上兽炉檀烟轻袅,丝缕如云,最是怡神静心。傅临渊端坐于书案前,执笔作画,神色极为认真,全部的心神都凝结于手中一笔,细细渲染铺就这一幅草堂幽居图。连屋中莫名多了两人也不理会,一道珠帘隔绝了两个世界,帘内他一心作画,物我两忘。帘外沈昱宸与柳清持相对静坐,不发一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临渊才放下笔,仔细端详着书案上的画作,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才道:“贵客到访,有失远迎,失敬。”
“专一事,不为外物所动,心外无物。清持与师兄同出一门,自然知晓这条规诫,不敢相扰。”柳清持笑容清婉,眉目间三分柔色,“不知师兄所绘何物?”
傅临渊一手挑开珠帘缓步而出,面上十分怡然,笑道:“沈云岫在丰都那几日曾两度上门拜见老师,今我来到都城自然少不得要去拜会叶缙先生,方才不失礼。前日去拜谒了叶缙先生,老先生隐居的草堂甚合我意,当然最主要的是外头那两尊门神不敢闯入叶公的居所,让我自在了半日。”
方才进来时,柳清持看到门外有两个守卫,沈昱宸让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傅临渊,傅临渊潇洒自在惯了,多了两个跟屁虫,委实是一种折磨。
“让师兄因清持之故受累,实在抱歉。”柳清持知道沈昱宸定会有所动作,没抓他,着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也是磨人。
傅临渊倒是很明事理,眼神若有似无地飘了一眼她身侧的男子,道:“无妨,不关你的事。琴可取回来了,拿到了,便回丰都去罢。”
沈昱宸适时出声,“琴拿了,人不走,多谢送清持回来。”
“我护送师妹来此是为了取回琴,与公子似乎没什么关系,这声谢,实在是当不起。”傅临渊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一句话,将他与柳清持撇了个干净。
“清持此番回来,必然不会再走,傅卿千里迢迢,不惜放下丰都诸事送她到此,自然当得起这一声谢。”沈昱宸声音温润,一句傅卿暗含威压,此人在他看来并不需要继续在京都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