觞山多佳木灌草丛,飞禽走兽遍布山间,一连数日众人兴盛而去,兴尽而返,秋日山风过野,暖日和煦爽朗,习惯了城中安适生活的一众官家子弟愈发有乐不思蜀之意。
转眼半月之期已过,将近归程,沈云岫果然不负所托,魁首已是囊中之物,最后一日围场中人少了大半,大都居于行宫修养,准备次日回程。
沈怀稷年少玩心又重,硬是拉着哥哥要再去转一圈,沈云岫心中无奈却又不忍教他失望,因而又是随了他的意。出行宫的时候好巧不巧又遇见了闻悦,低头跪在一旁送两人出去,沈云岫淡淡望了她一眼,也无多话。
沈怀稷一出行宫,就迫不及待的上马挥鞭,驯马之术功夫颇深,入了围场更是活泼好动,沈云岫见他开心,这半月也确实没有再发生过意外,因此对他的管制也松了不少,保持一段距离,任他玩乐。
“大公子!”太傅之子宋浩陵上前招呼,笑道“我以为最后一日大公子必定不来,看来是我错了。”
沈云岫拿着马鞭指了指前方,“我倒是不想来,经不住怀稷央求。”
宋浩陵与沈云岫向来交好,对他的习性也有些了解,今日见他出现多少已猜到了缘由,此时听到他亲口说出仍不免心中赞叹,“大公子对弟弟果然疼爱,我自愧不如。”
“宋小姐乖巧可人,娴静淑宁,哪需要你费多少心思。”怀稷的顽心在整个京都都是有名的,祈王向来不管,林王妃太过柔顺,幸好怀稷与自己常在一起,也从没生过别样的心思,否则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云岫待人接物一向很客观,从来不掺假,像这样的评价已是极高,沉稳端正如宋浩陵听了也不禁面露欢喜,又道:“这次回去之后要恭喜大公子了,我也听过清羽之名,如白鹤展翅入云,任意逍遥,清远离俗,恰如大公子之心性,配你再恰当不过。”
“浩陵如何得知?”沈云岫面露惊讶之色,这消息并未传出,当时也唯有帝君、怀稷与自己三人在,宫人当然没那个胆子乱说话,栖鸾知道不奇怪,可宋浩陵又是从何得知。
宋浩陵道:“京都上下俱已知晓,至于从哪里传出的消息我也不清楚。”
沈云岫点头笑了笑,心中犹自疑虑,整个京都竟都在传,此事知者甚少,这又是从哪儿传出去的消息,未及他细想,眼角扫处,心下却不禁一阵惊颤,惊呼出声,“怀稷。”目光四扫,依然没有怀稷的踪影,又大声叫唤,“怀稷,你在哪里?”连续叫了几遍,都不见有人回答。
宋浩陵制止他:“大公子莫急,二公子只怕是走远了,我们分头找。”
沈云岫看着他,目光焦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多谢!”
他知道,聪明如宋浩陵自然能够明白他想说什么,那一日射偏的那支箭,宋浩陵当然能看出来那根本就是直冲着怀稷去的,沿着怀稷之前的方向一路找去,心中又是自责恼恨,这半个月他时时警惕,一直相安无事,今日最后一日,想必不会再有什么差池,却不料还是着了道。
沈怀稷骑在马上,用尽一切手段想控制癫狂奔跑的马儿,他的脸上并不见害怕,反而是一切尽在掌握又觉好玩的新奇神态,这马儿在围场之中乱窜,带着他不知跑过了多少地方,他俯身躲过拦路的枝杈,一面控制坐骑,一面观察四周,好像已经走出了好远,不好,大哥要担心了。身下一沉,竭力控制住马儿,辨识了一下方向,驱马想走出这处陌生的地方。
但他还是走错了,来到一片较为平缓的溪流水畔,草色青黄,倒也还茂盛,对岸有几只健硕漂亮的公鹿正在食草,沈怀稷见了眼前一亮,匆忙下马,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上,匆匆就向那几只鹿走去了,鹿皮光滑,四肢细长有劲,越看越好看,漆黑的眼珠一转,嘴边扬起一抹新奇振奋的笑容,这几日都没有见着鹿,原来是在这儿,若是能抓回去,养着也不错,一时也起了爱惜的心思,也不愿拿弓箭猎了。
沈怀稷涉溪下水,轻手轻脚地靠近对岸,那鹿也不惊,轻轻将双手放上去,温软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心中愈发欢喜,正待上岸想着怎样将找人将它们带回去,却不料那鹿突然发狂猛的一跃飞一般的逃走了,水花迸溅里夹杂着一声响亮的马嘶,沈怀稷一时措手不及被这迅猛的力道推入了水中,隐于山深处的溪水极其阴凉,天气又凉爽,沈怀稷从水中爬起不禁打了个寒战,从头到脚湿了个遍,他匆忙回头,双眼瞪得老大,望着他原本系马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天啊,这要怎么回去!
四周已是极陌生的环境,一路而来也没见守卫,应该还在围场之中,只是这个地方也太偏僻了,他哪里会认得路!上岸之后仔细回想着来时的路,马是带着他乱窜的,且别说记不记得,就是记得这路程想要走回去也是困难。
沈怀稷折了些草铺在地上坐下来,眼下就在这儿等了,这里还算是安全,但愿天黑前能有人找到自己。一阵凉风吹过,夹杂着几片青黄的落叶,冰冷的衣衫贴在身上实在是难受,他转了个身背对着风向,耳边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他不禁转头,却见一株野草的竟折了一根细小的茎叶,沈怀稷不禁笑了,“你也太脆弱了,这才多大点儿风···”
“怀稷!”嘶声竭力的一声叫唤里掩藏不住的疲累,对于此时的沈怀稷来说却无疑是天籁,起身大声叫道:“大哥,我在这里。”
茂密的树林里现出沈云岫的身影,发丝微乱,气喘不定,才见怀稷忽而纵身从马上跃下,用力将怀稷拉扯过一旁,沈怀稷险些站立不稳,对大哥此举感到奇怪,才要发问,却又被抢了先,“怀稷,你没事吧。”
沈怀稷闻言瞬间明白了,原来是太担心自己,忙点头应道:“大哥,我好着呢,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沈云岫见他无恙这才放下心来,目光扫过这从没来过的地方,还有些不甚常见的草木,“跟着你一路的行迹找过来的,马惊了也不知道早些叫我,要是真伤了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大哥,我知道错了,”沈怀稷望着兄长嬉笑着认错,又看见沈云岫的手背上一道淡淡的划痕沁出几颗血珠,“大哥你划伤了。”
沈云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转头看向身旁那一丛半人高的草株,白花攒聚于顶,叶子带有锯齿,几颗微小的赤红悬在叶尖,不动声色地将手掩在袖口之中,面色凝重。
“这叶子好锋利啊。”沈怀稷伸出手想要拉近些看,却不妨被大哥再次强行拉后,“别碰!”沈云岫出言警示,拉着弟弟上马,“怀稷,我们该回去了。”
沈云岫将弟弟护在怀中,按原路折返回去。没走多远,沈怀稷已然发觉不对,大哥靠在自己背上,几乎身体的重量都在他的身上,耳边是他克制不住粗重呼吸。
沈怀稷想要回头看一眼,马儿奔驰之下又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大哥推下马去,莫非,竟是那草,心中一片慌乱,“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那草有剧毒,你回答我啊!”
沈怀稷感觉背上的重量轻了一些,听见兄长虚弱的声音,“没事,大哥只是有些累了,快回去。”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沈怀稷眼眶湿润了,从兄长手中拉过缰绳狠狠抽了一下马儿,健马吃痛,蹄疾如飞,他感觉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不时的叫一声,每回都只能得到一声越来越弱的答应,直至再也听不见。
待回到觞山行宫,有侍从将大哥扶下马,沈云岫已没了意识,那掩在袖中的左手,已红肿了大片,面色发黑,不省人事。
祈王府大公子受伤一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当即探视者络绎不绝,沈怀稷只命人回绝,不愿相待。
沈昱宸到的时候,随行御医简行之才为沈云岫诊断完,于是开口问道:“云岫如何了?”
那御医当即跪地,无半字推脱,直言相告:“帝君恕罪,微臣无能,不知大公子所染何毒,此毒来势迅猛,十分凶险,臣认为立即启程回宫,早寻解救之法为妙。”
沈昱宸闻言面色一变,当机立断,对身后的灰衣护卫道:“南羽,你立即护送云岫回宫,必救他性命,一切所需予与予求,不必过问。”又转而问御医,“可保他多久无性命之忧?”
御医简行之叩首:“臣当竭尽全力,有八分把握可保大公子两日无恙。”
“两日?”沈怀稷目光直逼向简行之,又拼命克制自己不能慌,深吸一口气道:“割伤大哥的那草长着白花,半人高,有细毛,叶子带锯齿,大哥就是被这叶子所伤,可看出来是什么?”
简行之沉思不言,忽而从后面跑出一个鹅黄衫裙的丫头,直跪在地上抬头颤声道:“大公子所中之毒是黑水堇,依二公子所言,该是长在水边极阴凉之处,此草剧毒无比,沾上一点儿就没命了。”
沈昱宸身后一红衣少女上前严声道:“闻悦,你如何知道,若是误了云岫哥哥伤势,可是死罪。”
那丫头正是闻悦,“小姐,闻悦不敢胡说,奴婢在进王府之前见过这毒草,奴婢村里有个农户就曾伤在这毒草之下,奴婢当时虽年幼,只是那样人命关天的事儿哪里能记不清楚,事关大公子性命,更不敢有半句虚言。”
沈怀稷眼前燃起一丝希望,忙附和道:“这草的确是长在水边。”
沈昱宸沉吟不语,他不说,别人自然更不敢言,只是闻悦当时不过七八岁,事隔十二年,谁能料定她能记得多少。
闻悦久等无果,忽而起身奔至床畔,风栖鸾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捧起沈云岫的左手,俯身吸出一口黑紫的污血吐出,连续数次,才离开床畔跪倒在国君身前,“帝君,闻悦求与大公子同行,若我所言有虚,愿为公子陪葬。”
沈昱宸目光惊异闪动,望着跪于身前神色坚定的女子心中一阵情绪触动,轻叹点头:“准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