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砦的校场上,伊丽琪平举长弓,搭箭上弦,瞄准了远处的靶子。
从卯时到辰时,她在校场上已经练了一个多时辰,呼啸的西北风砸在她脸上,给她红彤彤的两颧,留下了两个白印。对面的靶子上,已经插满了羽箭,应该去收拾了。
红心外十五支,红心内七支。她一边收箭,一边数着数目。这是她一个时辰内第七次收箭,她脸色比天气还冷,显然这次成绩令她很不满意。
风,该死的风!伊丽琪咒骂着,但她显然也不能改变天气。
你不能改变风向,只能调整箭矢。从她学射第一天开始,鞑靼的萨满就如是告诉她。
射术之要,一静,二谐。静,心之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纪昌学射,视蝇为轮,即心静也,故能以蓬为箭,贯虱而绳不断。谐,与天地之谐,天地之间,影响箭矢最巨者,唯风而已,然风不随人意而变而止,顺天而行,即为谐。
刚才伊丽琪受风影响,一箭未中黄,心中恚怒,手上就有一丝不稳,算错了风速,等手指离开弓弦,这支箭也没有中黄,甚至更偏了些。
“姑娘,哦,不,卫队长,你好啊。”伊丽琪收箭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伊丽琪正在总结得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萧迪烈。她忙肃然谨立,又行了个礼,大声道:“伊丽琪参见宗正大人!”
“不必拘礼。”萧迪烈笑了笑,道:“你和夷里堇关系很好,咱们两个,级别没有高低的。”他又看了看箭靶,捋着下颏白须,问道:“在练射箭?”
“哦,是!”伊丽琪大声回答,她把靶盘藏在身后,低声道:“射的不准,宗正前辈见笑了。”
萧迪烈摇了摇头,道:“不不不,我刚才在一旁看了,十箭之中,五箭中黄,另外五箭偏出,在咱们雷神部族,也只有萧延流,才能有这般本领。”
“啊!宗正大人一直在旁边观察,我竟没有发现,实在是失礼!”伊丽琪没想到自己冷落了萧迪烈,连声道歉。但她还是难掩好奇,问道:“您说的那位,萧延流,是谁啊?现在在部族内么?”
“他……他现在并不在。”萧迪烈自知失言,干笑了两声,岔开话题:“姑娘,我在你身边,将近小半个时辰,你都没注意到,可见你的心,足够静,你所欠缺的,应该只是对风的理解。”
“风的……理解?伊丽琪瞪大了双眼,她知道萧迪烈是契丹最优秀的萨满,风火水土,四系精通,以他六十多岁的智慧,定切中肯綮,且独辟蹊径,指点一句,受用终身,她一躬到地,道:“请前辈赐教!”
萧迪烈将她扶住,道:“姑娘拘礼了。我看姑娘刚才,一直在寻找着风向,似乎对风很在意。而实际上,过度去在意,往往让你更加犹豫。”他想伊丽琪伸出手,道:“姑娘,能借你的弓一用么?”
伊丽琪把弓给他,又递给他一根箭。
“现在是西北风,靶子在我正北,就是偏风,那你看好。”说完,萧迪烈张弓搭箭,食中两指松开,正中靶心。
伊丽琪大惊失色,萧迪烈强风之下,随手一射,就中靶心,对风的把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诶,不对,他刚才说,就算当年的风萨满萧延流,也只能十中其五,到不了他随射即中黄的地步。按理来说,风萨满专精风之道,对风的理解,应该不亚于萧迪烈,可为何不行呢?
“姑娘,你在想什么?”萧迪烈见伊丽琪目光呆滞,神思不属,笑着问道。
“哦对了,对了!我明白了!”伊丽琪忽然跳起来,拍手道:“前辈,您这一箭,绝对不是风之道!”
“那是什么?”萧迪烈并没有在意伊丽琪的失礼,脸上反露出了赞许之色。
“韧如高山,风雨不惧!土之道,是土之道!”这么强的西北风,那箭依然笔直射出,只有土之道的保护,才能挡住这狂风!对,就是这样!
“真是聪明的姑娘呢。”萧迪烈笑了笑,又问道:“你还想到了什么?”
风会影响箭矢,萨满却完全不从风着手?哈,我明白了!伊丽琪眼睛一亮,大声道:“前辈,我知道了,风能影响箭矢,让我产生了错觉,只有专于风,才能破解风的奥秘,却不知还有别的办法……土之道可以应用,这么说来,火之道也可以,水之道也可以了!”
“是啊,这就是汉人常说的,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萧迪烈微微一笑,道:“岂止单一的萨满之道可以强化箭矢,混合起来也可以啊,风火是一道,水火是一道,甚至练到更精深的地步,可以三者、四者混合,风火水,风火水土,我相信如果那样,你的将成为草原最伟大的射手。”
“四者混合?”伊丽琪越听越惊讶,答道:“那……那需要很长时间吧,精通四象,只有大萨满才会,我怎么能……”
“诶,并非要精通啊!”萧迪烈神秘的一笑,道:“你只要会了与弓箭相关的,其余的,也就不用管了。”
“与弓箭相关?”伊丽琪有些愣,与弓箭相关的,只有风之道,其余的,并没有记载,难道……难道要自己探索?想到这,她问道:“大萨满,可否再详细说说?”
“详细?”萧迪烈哈哈大笑,道:“详细了我也不知道,我也就会把土之道融入进去而已。”
“什么?”伊丽琪张大了嘴,半天才回过神来,道:“您……您也只会融入土之道?可……可您是大萨满,四系精通……”
“不不不,精通不敢当,只是每系略懂,略懂。”他嘿嘿一笑,道:“什么都懂一点,生活更多彩一些。”
伊丽琪越听越不着调,问道:“可是您刚才说的……”
萧迪烈又是一阵大笑,道:“我刚才说的,当然是真的。汉人有句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取类比象,格物致知,就看你自己了。”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牌,交给伊丽琪,道:“你看着正面四个字,叫取类比象,背面四个字,叫格物致知。这八个字,对萨满之道的理解,很有帮助。”
伊丽琪不识字,玉面上鬼画符的玩意,看一眼都头大,但听说对理解萨满之道有帮助,还是收下了,以后问问萧昙观或者狄奥多拉。她把玉揣到怀里,正要向萧迪烈道谢,却发现老人家已经不见了。
“嘿,这老头,还挺神叨!”伊丽琪把箭靶放回原位,继续练习。
她刚搭上第一支箭,就听到后面一阵急促马蹄声,回头看时,一名士兵跃下马来,躬身道:“卫队长,夷里堇要见您!”
伊丽琪笑了笑,道:“平远砦就这么大,再急的事情,跑两步就行了,怎么还骑着马?”
“哦,是这样,夷里堇接到斥候警报,说一支金刚部族的骑兵从西南放马屯方向,飞速向平远砦袭来,先头距平原砦不过二十里!”
“什么?”伊丽琪大叫一声,迅速向斡耳朵大帐奔去。狄奥多拉偷袭平远砦,调走了所有精锐,如果这时候被突袭,平远砦无险可守,只能放弃了。
她快步跑到帐前,掀开帐帘,一下就怔住了。
萧昙观面对这大门,他身前的案桌上,摆放着二十只酒碗,萧迪烈,萧文殊奴分站站左右两侧,十六名契丹汉子于桌前谨然肃立。
萧昙观见伊丽琪进来,说道:“伊丽琪,你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十六人,是目前我们军营里面,最能喝的百夫长。”他拉过伊丽琪,把她手臂高高举起,大声道:“这位伊丽琪姑娘,你们有人应该见过,鞑靼人,神箭手,本人卫队长!”
“见过卫队长!”下面十六人齐声答道。
“目前的形势,我就简单地说一下,我们这里明着,有六千人,但没受伤的,能走路的,只有四千八百人!而且只有一千匹战马,八百名弓手,其余的,都是步兵。”
“大于越调走了咱们这里斡耳朵的萨满,也是几位优秀的千夫长。现在平远砦,除了我们四个人,你们十六个,就是中流砥柱了。”
“可是,今儿我们守得住,也得守,守不住,也得守!因为这是我们的家,如果平远丢了,草原虽大,再也没有我们容身之地了!”
“契丹男儿,理当酒量如海,今天,我就请你们喝。”说着,他拿过酒坛,把酒碗挨个斟满。
“喝了这碗酒,不管官职为何,大家今日同命运。我萧昙观向你们保证,如果今天我们赢了,会给你们意想不到的奖赏!”他拿过一碗酒,大声道:“干了!为了契丹!”
“为了契丹!为了契丹!”说完,十六名百夫长一同举碗,一口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