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砦的校场上,西北风呼啸,伊丽琪平视着前面的箭靶,左手握紧弓柄,右手食中两指扣住羽箭,呵出的热气在她眉毛和睫毛上结成了冰珠,她都浑然不觉。
“嗡”一声弓弦响动,“咄”的一声,弓箭插中了靶心红圈的边缘。
伊丽琪低声骂了一句,其实在这种吹脸都生疼的西风下,百步之距,箭矢能碰到靶身,已经是撞了大运了,像这种能刮到红边,几乎就是技惊天人了。
她在契丹部落中,除了狄奥多拉和白佳玉,就再没有能说话的人了,狄奥多拉和白佳玉一走,莫名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唯有手中的弓箭,于张弛之时,代她倾诉着心声。
“不可思议。”她身后传来一个少年声音,稚嫩而友善。
伊丽琪听出是萧昙观,忙转身行礼,问道:“夷里堇,您过奖了。这一箭并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哦对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昙观咧嘴一笑,挠了挠头,说道:“我……我只是想请姑娘帮个忙。”他神情闪烁,有些踌躇,甚至很是客气。
伊丽琪被萧昙观的客气弄得很不自在,正色道:“您是夷里堇,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帮你。”
“呃,是这样,我想去见见那个孟邈。你能不能……”
“哦?您是让我保护您?”伊丽琪把长弓插回后背,道:“我现在负责您的安全,这是我应尽的职责。那个孟邈是中原高手,您一定要小心。”
萧昙观连连摆手,“呃,不,不是,我是想跟他说说话,听说姑娘和他那个师妹白郎中很熟,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
伊丽琪点了点头,答道:“这个当然可以。”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是,夷里堇,我能否问一个问题?”
萧昙观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他是您的囚犯,你想见就见,怎么要我帮忙?”
萧昙观摇了摇头,说道:“可我不想把他当做囚犯,他烧我们的帐子,也未必是出自于本心。”
“你真是个好人,夷里堇。”伊丽琪笑了笑,道:“夷里堇,您的身份,以后找我做事,就不要太客气了。虽然我们过往有过不愉快,但我想如果当是铁镜部族的族长是您的话,一定不会那样做。”
萧昙观叹了口气,道:“能得到你的称赞,我很荣幸。”当年铁镜部族曾经将伊丽琪的塔塔尔部灭族,伊丽琪前几天更是要杀了他,这份怨仇能够化解,他从心中感觉很高兴。
伊丽琪叫开了孟邈帐子的门,开门的是白蕴冰,她这几天在聚落中见过这位契丹最高执政官,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来自己这里。她向萧昙观微福行礼,道:“夷里堇有什么事情,派人叫我们去就行了,怎么亲自过来了?”
萧昙观微微一笑,道:“我要叫你,我就是夷里堇,可现在我来找你们,就是你们的朋友。”说着他把手伸向躺在床上的孟邈,道:“你说呢,孟将军。”
“朋友?”孟邈露出一抹苦笑,道:“您是契丹的夷里堇,我是大宋的将军,我们能做朋友么?”
萧昙观点了点头,依旧面带笑容,缓缓地道:“当然,不止我们能做朋友,就连宋和契丹,也可以做朋友。”
“哦?”孟邈剑眉扬起,冷冷地道:“我们的仇恨,已经将近一百年了,如何做的了朋友?”
“仇恨?你看到了仇恨?”萧昙观转向白蕴冰,道:“白姑娘,我们的百姓,对您有仇恨么?可否为难了你?”
白蕴冰默然,这三天在契丹行医,发现契丹人并不像平日里长辈们讲的那样,凶狠残忍,的确,他们没有文化,甚至有些人连病情都说不清,但自己治疗每个人后,他们都会给自己食物,虽然不多,却足以感受到他们的淳朴。而那个水萨满萧塔里安,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不了几天,更是如饥似渴的讨教医术,希望多学一些东西,日后能够治疗更多的族人。他们对自己有感激,有崇敬,唯一没有的,就是仇恨。
孟邈见到白蕴冰神情,也知晓了大概,如果说狄奥多拉、萧昙观这些契丹高官对自己客气、甚至礼遇有加,是有所图谋的话,那这数万名的契丹百姓对师妹的尊敬,又有什么图谋呢?想到这,他板着的脸也放松了几分。
萧昙观又道:“孟将军,您应该知道,北方天气变冷,让契丹的生存变得非常困难,如果贵国能够平价销售粮食及盐、茶,并保证粮食质量的话,契丹绝不会做出与大宋为敌之事。而与之相反,一个为生存而战的国家,将无往而不利。”
孟邈听到粮食质量四字,脸色微变,似乎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孟邈微小的神色变化,没能逃过萧昙观的眼睛,他继续说道:“听说南朝是礼仪之邦,讲求仁、义、礼、智、信,所谓信者,于商人,即平价买卖,童叟无欺,更不得居货屯奇,牟取暴利。如今契丹饿殍遍野,而您的平远砦中,却囤积着一千万斤的粮食,作为儒门弟子,讲求克己复礼,对这种恶行,真的不说些什么吗?”
契丹少年夷里堇的学识,让孟邈有些惊奇,他犹豫了一阵,说道:“夷里堇,我在南朝,只是一名六品的将军。您也知道,南朝军制,武人不得过问政事,若夷里堇执意要问,我所回答的,只有‘一片冰心在玉壶’七个字。”
萧昙观点了点头,道:“将军,我或许明白了。不过我今晚来,还有一件不幸的事情要告诉将军。关于将军罪行的处置,斡耳朵内部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关于您的生与死,将由所有契丹百姓来公决。”
白蕴冰一听这个,大惊失色,拉住萧昙观的手臂,道:“夷里堇,您这话什么意思?三哥到底能不能活着回去?”
萧昙观摇了摇头,道:“这要看百姓的意思,于我自己,真的想让孟将军回去。”
白蕴冰急的连连顿足,大声道:“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您是契丹的皇帝,怎能把我三哥的命交给百姓?”
伊丽琪忙把白蕴冰拉过来,柔声道:“白姑娘,你冷静一下,夷里堇和我,会在现场保护孟将军安全的!”
孟邈却摆了摆手,说道:“小妹, 算了,生死由命。夷里堇也是尽力了。”
“如果明日,长生天的子民眷顾于您,还请将军回去告诉贵国皇帝,契丹无意与南朝为敌。”说完,萧昙观带着伊丽琪,出了门去。
萧昙观走后,孟邈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轻抚着上面的“洛”字,望着帐顶,一首少年时期曾经学过的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自己今后永远不再沉迷于男儿的横行,也不在乎天子赐予的颜色,因为爱人的心灵,才是他永恒的疆场。
第二日巳时,就是萧昙观和斡耳朵成员约定的公决时间。公决这种事情,几乎十年遇不到一次,百姓们都想看个新鲜,也不嫌西北风凛冽,纷纷从家里出来,挤满了偌大的平原砦校场。站在后面的人,甚至搭了梯子,脖子抻得老长,往前观看。
“哐当”一声锣响,四面分别印有“风”“水”“火”“土”从西北斡耳朵营帐打出,后面两队卫兵分持大盾,相隔约有六尺,在斡耳朵与点将台的之间形成一条屏障。
四十名萨满脸上涂满油彩,上身赤膊,来到了点将台前,一边跳舞,一边喊道:
“宝……在……在……在……”(注:夷里堇……出来了)
此歌一出,喧闹的人群霎时间几近无声,头拼命低垂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小步向后退却。
随着萨满的吟唱,夷里堇萧昙观着一身貂皮长袍,腰带一柄金鞘的短刀,快速走上了点将台。伊丽琪则身着狐裘大衣,身背弓箭,紧跟他在身后。
萧昙观拿过一根松明火把,扔进将台中央的火盆中,“砰”的一声炸响,一道火柱冲天而起。
“有……有……有……有……”(注:【斡耳朵成员】走,走,走,走)
萧迪烈、穆楚克、萧图古、萧塔里安、萧撒不宛等十余名斡耳朵成员纷纷走上将台,点燃了四角象征“风、水、火、土”的四个火盆。
“呦……当……姆……臂……”(注:【契丹】兴盛)
“呦……当……姆……臂……”台下百姓尽皆双手高举,仰望天空,齐声歌唱。
萧昙观向台下一挥手,百姓再次重归寂静。他大声道:“今日烦请大家出来,所为者,即是关于宋将孟邈之处置!”
“夷里堇!”火萨满耶律余离演站出来,大声道:“敢问夷里堇,罪犯孟邈,现在何处?为何不上台受审?”
萧撒不宛也站到了余离演身边,责问道:“是啊,夷里堇,连犯人都不到场,我们还在这里公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