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砦离伏击地点不过七十五里,当天夜晚,狄奥多拉就带着众人前去,暂作休整。
靖远砦内,旗杆、兵器架、木桩、箭靶各在原位,整齐有序,丝毫没有因搬家而造成混乱,只是人去砦空,这些空荡荡的架子,用他们的整齐,给这座边疆砦子平添了几分荒凉。
狄奥多拉常年带兵,知道军容往往代表着纪律性,而纪律性,和军队的战力直接挂钩,当年汉朝的周亚夫,魏国的于禁,都以军容肃整,得到了主公的重用。这方瑾函留书讽刺,表面骄狂,再看他的军容,内里定是个老成持重,循规蹈矩之人。
她进了方瑾函的主帐,里面只有一桌,两椅,一砚台,一笔架,四根毛笔,一副茶具。桌上放着一封信,还有一个瓷罐。狄奥多拉虽然知道方瑾函留书,定无好话,还是拿了过来,低头看时,信封上写着:契丹大于越狄氏亲启。
她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低头浏览:
契丹大于越狄氏如晤:
大于越以女流之身,驰骋大漠,挽铁镜部族于危亡之中,方某虽只耳闻,亦不胜敬佩,常存与大于越会猎之心。惜缘悭一面,派中俗务缠身,方某只得先返。劳烦大于越照看诸多物什,春天白蚁泛滥,大于越亦需多加留心,秋天方某自至,取物之余,与大于越共赏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岂不美哉?
狄奥多拉看完信,哑然失笑,方瑾函言下之意很明显,就是秋天要打回靖远,收复大漠了呗?
那你就来,就像姐姐怕你一样!
她又视察了靖远的布置,和平远、宁远、安远一样,这里依旧有个地下粮仓,粮仓里面粮食都被转移走了,以方瑾函车辆数目计算,应该也没多少,不到八十万斤吧,想必跟周围契丹部族不多有关。
靖远空无一人,连烧火的木头都没有,第二天她就带兵返程,夜晚回到了宁远。
萧昙观见大家返回,可见大家满身伤痕,也知道了一二,当即摆下私宴,给大家接风洗尘。
萧图古、耶律余离演、萧哈儿等将领在外面风餐露宿了三天,此刻喝到热水,大为高兴,纷纷往火炉边上凑。萧昙观则又给他们每个人身前放了个炉子,烧上热水,怕他们不够喝。
宴会中,狄奥多拉站起身来,向萧昙观简单的说明了战斗经过,最后说道:“此战我军伤五百六十人,阵亡七十五人,未能给敌人造成有效杀伤,当属失败。属下勘察敌情不全,存在轻敌情绪,当负主要责任。”
萧昙观却摆了摆手,站起身来,端起酒碗,大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家不必丧气。再说了,前一阵铁镜部族败得比这个惨多了,大于越都给带活了,一场失败,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夷里堇不在意就好。”狄奥多拉又说道:“夷里堇,现在北方四砦已经归于我们,按照地图来看,金刚部族所辖,不过燕子城周围方圆百里之地,而且威望剧跌,已经不是我们主要对手。如今我们的任务,应该是联合蒙古、女真,以及剩下契丹四部,迅速形成有效战力,应对南朝北伐。”
“大于越说的在理。”萧昙观点了点头,道:“那具体怎么办呢?”
“伊丽琪是蒙古人,也是当年塔塔尔部酋长的女儿,她可以联络蒙古。对了,那个蒙古千夫长,呼格吉乐也可以帮助我们。至于女真那面,白常年和女真打交道,他去应该驾轻就熟。”
萧昙观点了点头,举起酒碗,道:“一场小战斗的胜负,大家不用挂怀,契丹一定会越变越好,干杯!”
伊丽琪得到命令,自要收拾行头,正整理衣物的时候,营帐门打开,来人正是白佳玉。
伊丽琪心里高兴,但嘴上还在硬气,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不陪我姐睡觉,来我这干嘛?”
白佳玉知道伊丽琪脾气,这么说,就代表不在意这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五根寸许长的风笛,说道:“南朝的哨箭,我感觉比你的鸣镝还要响。”他一边说,一边拿过伊丽琪箭袋中,绑在了五根羽箭上。
伊丽琪见他做活做的专心致志,心中也泛起一丝甜意。她心里一直知道,白佳玉这人看着不着调,实际上心细的很,要说天上一个雷劈向自己,自己周围人都跑了,剩下那个不跑,还要把自己推走的,就是白佳玉了。可她天生不会像南朝女人你侬我侬,只是坐在白佳玉旁边,低声问道:“你说我们其余那些族人,还会记得我么?他们会跟我南下么?”
“他们应该会记得你,但会不会跟你南下,我就不知道了。”白佳玉叹了口气,道:“此次北上啊,你万事莫强求。其实老话说得好,北方游牧部族都是狼,今儿一想,太对了。你看狼只有抱团,才能打到猎物啊。”
说到这,白佳玉笑道:“你看,五根哨箭绑好了,你也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呢!”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啊?您吞了那些女真酋长的钱,他们会不会要了你的命?”伊丽琪忽然想起白佳玉还收了女真酋长的定金,要是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的事你不用管,好好睡觉!”白佳玉说完,掀开帐门,快步走了出去。
“你……”伊丽琪一顿足,暗骂几遍大蠢驴,衣服也不脱,倒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东方刚泛出鱼肚白,呼格吉乐就在宁远砦门口等候伊丽琪。他自从经历过上次斗殴事件后,对狄奥多拉是心服口服,听说狄奥多拉要联合蒙古,正合己意,当即就答应下来。
他身边的汉子,是他的朋友阔日杜布。和呼格吉乐一样,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高鼻梁,背着一柄厚背大砍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呼格吉乐的兄弟呢。
伊丽琪也很快赶到,她知道北方冬天干旱,狼和野狐都不会闲着,人多一点,也多份力量。
她已经六年没有回到蒙古了,当然,她的父母和大部分族人,都在当年和铁镜部族的战斗中死难。其余的塔塔儿部族众,迁徙向环境更加严酷的极北。讽刺的是,她如今竟然要帮着铁镜部族,联络这些族人,而族人依附铁镜部族,也能活得更好的生存环境。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四年前是敌人,四年后就是朋友了。
三人共带了九匹马,一辆大车,车上有一顶大毡帐,一个火炉,五斤肉干,二十张大饼,三百支狼牙箭,还有足够的木柴和饮水。伊丽琪虽然是女子,但也不在乎,毕竟就睡一觉,再说,如果两顶毡帐,就要带两个炉子,车子负重增加不少,而若是分开住,若遇到了狼,也难以照应。点起了物资,就扬鞭启程。
宁远砦处于木伦河的尾巴,一直往北走,起码三天三夜,才能见到第一个鞑靼牧场。这个地带,在中国古书中,就是瀚海。之前伊丽琪和白佳玉住的老白货栈,虽在额尔古纳河,但由于群山阻挡,森林茂密,把来自极北的寒风挡下了七八成,而这里,鸟不拉屎,万物不长,极北寒风呼啸而下,纵然往南八九百里,还远比老白货栈寒冷得多。
而随着众人向北行进,周围的景色也逐渐变化:地面上枯草色黄,地面积雪色白,而石子冻土色黑,越往北面,黄白的面积越少,黑色面积越多。寒风也是越来越烈,刚开始戴着帽子就能挡住,后来拿着狐皮挡住脸,还感觉跟刀割的一样,嘴里呼出的热气儿,马上就在眉毛上面结了一层霜。至于相互间说话,根本不可能了。待得日暮西山,晚霞漫天,极目远眺,天地一线,好像张开了嘴巴猛兽,远处的群山更如同猛兽的牙齿,要将中间万物吞噬。
大漠的河流和南方的河流不一样,越靠近源头,河流越宽,水量越足,三人顺着河往北走,原本干涸河床上渐次出现了零星的冰块,再往北走十里,冰块几乎就把河床铺满了。三人决定,就在这里住宿。呼格吉乐和阔日杜布搭帐篷,伊丽琪去凿冰。
搭帐篷平常来说,都是简单事,但在这大漠,风把拳头大的石头吹的满地乱滚,搭帐篷,那就成了放风筝了,没有一定体重和一把子力气,根本干不成。阔日杜布找了几块一百来斤大石头,把帐篷低端固定好,这才算是放了心。
待得月挂中天,三人聚在帐篷里,闲着无事,就聊起家乡轶事。呼格吉乐虽然说汉语结结巴巴,但说起蒙古语,流利的很,而且非常健谈。相对来说,阔日杜布就沉默许多,呼格吉乐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注视着,眼神甚是恭敬。
呼格吉乐说,他是主儿乞部的人,就是因为天气寒冷,才南下打劫混口饭吃,后来被萧欢欢单挑击败,自此归顺。既然大于越能带着游牧部族吃饱了饭,那得让自己部族的兄弟下来混口饭吃。
而他听说伊丽琪的祖籍是塔塔儿部时,脸上露出了悲悯的神色,他说塔塔儿部四年前,败给铁镜部族之后,人丁稀少,在争夺北方牧场的时候,完全没有优势,据说已经到了捕鱼儿海打鱼狩猎了。这些年也没有和南面各部族交往,说不定已经灭绝了。
正交谈着,忽听得帐外马匹不住嘶鸣,似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事物。
“操,估计有狼!”呼格吉乐脸色大变,第一个冲了出去,就见离营帐不远处,几盏碧绿的灯笼游来荡去,打量着营寨外的马匹。
这些碧绿的灯笼,不是别的,正是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