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上四楼的阳台,小蕙家里灯火通明。这么早起床去哪里呢?我朝客厅望去,小蕙的妈妈披头散发坐在地上,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她的眼里只容得下小蕙的弟弟,难道小男孩病了?
这时小蕙爸爸从房间走了出来,眼眶深陷,脸色腊黄,乱蓬蓬的胡子和头发都已花白。“回房睡一下吧!”
小蕙妈妈梦靥般地摇摇头,“不,我睡不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小蕙的样子。我生日那天,她说她去了朋友公司挣钱,过年就会回来的,她过年肯定很忙,来不了。但我知道,她说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小蕙爸爸用旧了的睡衣袖口揩揩眼角,“是啊,小蕙会回来的,你去睡觉,我来守着。她回来了我叫你。”
小蕙妈妈咧嘴笑了,眼角却溢出了泪,“好,我们一起等她回来。”说完,趴在小蕙爸爸肩上嘤嘤而泣,哭声吵醒了正在房间里睡觉的小男孩,小男孩也哇哇大哭起来。小蕙妈妈止住了哭,“这孩子,怎么一点不随他姐呢?小蕙小时候不哭不闹,像这么大的时候,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自己睡觉,乖得很。”边说边起身进了房间。
我爬上四楼,这一次,完全没有两个多月之前的紧张感了。轻扣房门,依然是小蕙的爸爸开的门,“蕙蕙!”语气还是那般诧异和惊喜。
我平静地对他笑笑,“爸爸,我回来了,要换拖鞋吧?”
他倚着门,“换......嗯,你想换吗?如果不想换就不用换了,妈妈不会骂你了。”
“还是换吧!这样妈妈会高兴!”我打开鞋柜,上次穿的那双粉红的绒绒鞋放在最上一层,我穿好后,把脚提起来,对他做了个鬼脸,“爸爸,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鞋子短了好多。”
他有些拘谨,搓着手说道:“是啊,比以前高了不少,鞋子小了穿着不舒服,要不别换了,等下商场开门了,再让你妈妈买双新的给你。”
“先不买了吧!天马上亮了,我坐一会儿就得走了。”
我们站在门边小声闲聊,突然,房里传来蕙蕙妈妈的声音,“老张,你在跟谁说话呢?”
“哦,那个......谁,呃,”他对着房间吱吱唔唔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转身轻轻问我,“愿意见见你妈妈吗?你放心,她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呵呵,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我也不会画好皮进来啊!凭白无故让她又骂又抓的很爽吗?我又没有自虐倾向。于是,朝他点点头。
他扶着我的肩膀,激动的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真的很感谢你,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所以,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好奇害死猫,既然他真心诚意地问我,我也得实实在在的回答:“我的名字想必你听说过,我叫孟婆。”我故意把“孟婆”两个字拖得长长的。他浑身一颤,面若死灰,喃喃念叨:“孟婆,孟婆!”
房门打开了,女人披着棉袄出来了,一见到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泪流满面,“野丫头!”她发疯似的冲过来,拖鞋都跑掉了一只,快到我面前时,被椅子绊倒了,半跪在那里,向我伸出手。
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轻快地喊了声“妈妈”,她摸着我的脸,“蕙蕙,我不是做梦吧?”
“电视里遇到这种情况,不是都掐一下自己么?要不,妈妈你也掐掐自己试试。”我掺她到椅子上坐着,她抓住我的手不放,“不,我不掐,肯定是真的,肯定是真的!那个,蕙蕙你饿了吧?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妈妈,我不饿。我回来,是要告诉你们,我在那边过得很好,你们不用牵挂,等到七月初一,我又会回来的。”不管如何,要让她接受小蕙已死的事实,这样才能从痛苦中尽快走出来,“妈妈,我想陪你坐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老张,你坐公交车去永江县城那个大市场买些螃蟹和鸡腿回来,记得不要贪便宜,螃蟹要买最大的,肉多的,鸡腿要买最新鲜的,不新鲜的别买,干脆去现杀几只鸡好了。再买些蕙蕙爱吃的糕点,银行卡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多取点钱出来,千万别怕花钱,钱花了可以再挣,要让蕙蕙吃好。哎,你干吗站着不动啊?行行行,你等着,我去拿。”
她态度的180度转弯让我一时间难以适从,也许,有些人,有些东西要等到失去以后,才会想起改变吧?
我叫住她,“妈妈,不用忙了,我一会儿要走了。”
她愣了片刻,“不行,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怎么能饿着肚子走呢?上次回来,都是我不好,这次不光要让你吃得饱饱的,还给你做些在路上吃。”
我凑在她耳边,故作神秘地说:“妈妈,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离开,要不然,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牛鼻子老道会追着我满街跑。万一迷路了,我就回不去了。”
她紧张地问:“回不去了会怎么样?”
我接着胡诌:“回不去了,就只能被道士一直追一直追,直到被他们抓住,然后施法把我装在小玻璃瓶子里,等他们遇到危险时,再把我放出来,替他们挡灾。”
“哎呀,原来道士这么坏啊?老张,你那个三姑的大哥的侄孙子不是做道士的吗?以后少跟他来往,听到没?”
小蕙爸爸马上憨憨地答道:“知道了,以后少来往,少来往。”接着给我搬来一张软凳,“蕙蕙,这张凳子坐得舒服。”
我没有拒绝,小蕙妈妈马上搬了椅子坐在我对面,慈爱而深情地注视着我,与两个多月之前判若两人。她冲着我温柔地笑了,摸着我的头发,“蕙蕙,在那边过得可好?饭菜合胃口吗?吃得饱吗?有地方住吗?它们没有打你,没有为难你吧?”
“妈妈不用担心,那边很好很好,你看,我不是长高了吗?”我站起来转了一圈。
“手这么凉,妈给你找件厚点的外套吧!”
“不用,我现在不怕冷,怕热。”
“蕙蕙啊,妈以前对你太苛刻,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今天来去匆忙,你看需要点什么,给我列出来,我提前准备好,等你七月回来再带走。”她说得情真意切,满满的母爱。
我摇摇头,“妈妈,那边什么都有,我什么都不缺。这里有点钱,是我以前在朋友工厂做事的时候挣的,”我把刚子赠给我的银行卡拿出来,里面的钱这一段花了大部分,还剩下一些。看他们条件不好,留给他们贴补家用,刚子肯定不会反对的,“不多,你们留着用吧,密码是我的生日。”
“不,不,不,”她推却了,“你自己挣的钱,自己留着花吧!女孩大了,要买多点新衣服新鞋子。”
我硬将银行卡塞到她手里,“妈妈,你知道,这钱我在那边花不了,拿着也没用,你们添置点衣物吧!”
刚出门口,她拉住我呜咽着,不肯放手,“蕙蕙,多呆一会儿不行吗?多呆五分钟吧!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你说呢!”
小蕙爸爸掰开她的手,劝道:“让孩子走吧,天马上亮了,她留在这里会有危险。再挨几个月,她又会回来的,让她走吧!”
小蕙妈妈抱着门框瘫坐在地上痛哭,小蕙爸爸接着说:“不要哭了,这样蕙蕙走得不安心。涛涛也刚睡下,等下又把他吵醒了。你快进屋陪他睡吧,我送蕙蕙下楼。”
和上次一样,他把我送出了小区,沿着马路走了一段,“那个,谢谢你!”他站住嚅嗫了半天,憋出来这几个字。
既然他知道我不是小蕙,我不再隐瞒,“不用谢,我是受了小蕙所托。你放心,她在那边很好。”
“我不管你是谁,你现在是蕙蕙的样子,就是我的女儿,我很想再陪你走走。”他有些拘谨,旧棉袄挡不住清晨的寒冷,他把手放在嘴边哈哈气,略微敬畏地看着我,眼里,盈满的慈爱快溢出来了。
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吧?我挽起他的胳膊,“好,那就把我送到公交站吧!”
不善言辞的他,居然聊起了小蕙儿时的故事,说到顽皮可爱之处,憨厚、朴实地望着我笑,我也被他所感染,发自内心的笑了。
天已经亮了。偶尔有经过身旁边的邻居,奇怪而惊恐地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他却毫不在意,仿佛此刻,眼里只有儿时讨人喜欢的小蕙了。
“哎,哎,”终于,有个小老太太拉住了他,躲在他背后指着我,“老张,你们家蕙蕙不是走了吗?这......这怎么又回来了?”
“对啊!大早上的,真晦气!”她旁边的矮胖老太瘪着嘴,不屑中带着惊恐。
哼!大清早的,怎么晦气了?能见到我孟婆的人,应该感到荣幸、自豪,我正想着怎么捉弄一下她们,小蕙爸爸客客气气地说:“印姐,你仔细看看,她虽然长得像我们家蕙蕙,但不是比蕙蕙要高吗?她是我大哥的女儿,叫孟孟。”
好吧!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便冲着两个老太太甜甜地喊道:“老奶奶早上好!”
“哎,这孩子,我比你叔大不了几岁,居然叫我奶奶!蕙蕙每次都叫我印姨,看上去比蕙蕙高,却没她讨人喜欢呢!”两个老太太神叨叨走了。
小蕙爸爸低下头,悲怆地说:“想不到,我们眼里的野丫头,在旁人眼里却是那么懂事。”
大概,他已经接受了小蕙的离开吧?有些事,不管你愿意与否,都得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