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南京城中主事的赵之龙几人已决议降清,百姓们虽有传言,尚不明确。即使如此,阖家离京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只说那赵亮与假太子王之明将那皇宫据了一夜,也算过了一日的瘾。到次日,赵亮遣人去各勋戚大臣府上请他们来。且说道:“他们不来,就架过来。”
刑部尚书高倬闻之大怒,但他手上无兵,又不好去求赵之龙,只好潜出府去躲避。吏部尚书张捷不从,混乱中竟被砍死。副都御使杨维垣因力主重判王之明,此时惧怕,自经而死。
钱谦益开了后门,携了柳如是来到赵府,慌张道:“赵大人,假太子占了皇宫,如今令人捕捉大臣,你如何不派兵拿他?”
赵之龙知道王之明有出狱作乱,原怕镇压激起民变,此时忍不住了,对钱谦益道:“虽没有弘光,好歹有个冒充先帝太子的,擒来交由清军也好。”即令人吩咐城守将官带兵去拿赵亮。
官军得令,赶入皇宫,见百姓们都持了器械张望,有的惊惶散去,许多人却拥上前道:“此是来拿太子的。我们保护太子!”
将官道:“什么狗屁太子!无知小民,再不散去,刀剑无眼!”百姓呐喊道:“先帝死得惨啊。太子无辜,奸党故意说他是假的!”
将官不耐烦,下令道:“杀,杀!”领头劈倒一个百姓,后面的冲上,两下惨战。百姓自然敌不过官军,被杀得血肉横飞。
赵亮在宫内听说官军来了,对其余百姓说:“事已至此,只有决一死战!”带人出来,正遇上将官上前。只一合,将官照面上将赵亮砍死,百姓或杀或擒了。入得武英殿内,王之明磕头不止,说道:“还望饶命。都是他们强逼我来此的。”
将官说道:“你必是要死的。却不是我杀你。”即将王之明解回赵府。赵之龙见了,道:“你是真太子吗?”王之明浑身是汗,言语不得。
赵之龙道:“弘光皇帝不杀你,清人将杀你。”吩咐押下去。对将官们道:“将四面城门俱关上,不许百姓出城。全城戒严,有作乱的,杀无赦。”
将官们得令而去。
钱谦益回府,对柳如是道:“贤妻,自昨日回府,你就一句话都不说。你有话不要憋在心里,直说好了。”
柳如是道:“你是不是赞成降清?”钱谦益道:“没有。为夫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一点头绪。”柳如是道:“我心里七荤八素,担心你要降清,负了国家。”
钱谦益不敢把眼去看如是,只道:“你不要多想了。为夫会仔细计较。”
十四日,赵之龙遣使携着降表缒下城去入清军营中商议。多铎见了大喜,说道:“你回去告诉赵之龙与徐久爵一众人等,若献了南京,功劳莫大。明日我即发军入城。”使者回去,将多铎原话说了。赵之龙道:“大家准备,明日将是一番新模样了。”
钱谦益回府,对柳如是说:“明日清军就入城了。城门四闭,已出不得。”
如是说道:“我已想好了。只怕相公不肯随我去。”
“怎么?”柳如是道:“相公可记得我们初识时的景象吗?”钱谦益叹息道:“怎么能不记得。为何这样问?”柳如是道:“我们初次会面是在舟上。我们行礼也是在舟上。今日我想去秦淮河上泛舟。相公愿陪我去吗?”
钱谦益心中悸动,沉吟不语。柳如是紧看着他的眼。钱谦益艰难道:“去。”
夫妻两人遂领了一个婢女,两个男仆,乘车来至秦淮河畔。此时街上已经平静了许多,多有兵丁持刀剑巡戒的。
两个下了车,仆人唤过来一条乌篷船,柳如是搀着钱谦益迈上去。钱谦益脑门子上冒着冷汗,丢了眼色给仆从。两个仆从急忙左右相护着。
船夫将篙左右撑起,行了一程。柳如是只淡淡看着沿河景致,绿树碧水,来往三两只船,船上人都了冷着脸。钱谦益忽然开口道:“夫人,我们回吧。”
柳如是道:“夫君,你知道这水里是什么一番体会吗?”钱谦益瞪大眼睛道:“如是,你不要吓唬为夫。”如是道:“我不是吓唬你。你知道我虽是一个女人,且自小沦落风尘,但我也是知晓国家大义的。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你。你是东林元老,难道竟要降了满清吗?”
钱谦益长长太息道:“你说的是。”看着水面道:“我明白夫人的意思。”走到舷边,弯下身子,以手试水,皱了眉道:“太凉了。我的骨子吃不消的。”站起身,看着如是低了头。
如是冷笑道:“秦淮河收不了你,容得我!”当时转了身子,将裙摆一撩,就要下水。临行时眼眶里打着泪珠,道:“我一生争强好胜,最怕所托非人。嫁与你原以为得了出身,有了依靠,不输与我的姐妹。今日才知毕竟是错的!”正要跳时,仆从婢女急忙抱持住,如是挣脱不开,叫道:“放开我,让我去吧。活着只能留个骂名。”
钱谦益急得一身汗,忽然灵光一现道:“夫人且慢!我有话说。”如是停住道:“你还有何好讲的?快说。”
钱谦益道:“大明有亡吗?假使南京失陷,大明就亡了吗?”如是道:“虽然未亡,但失了两京,已难以振兴。”
钱谦益道:“我不降,南京依旧会失。我却故意降清,暗中联络义士与南方各地,为反清尽一份力,待时机成熟,驱逐鞑虏不好?”
柳如是想了一想道:“你没有骗我?”钱谦益道:“你要信我。我难道天生要做一个降臣吗?”
柳如是叹息道:“但愿你不要骗我。日后若能为恢复做一些努力,我们的心可以安了。”
钱谦益道:“夫人,性命可贵,留着尚有作为。我们回吧。”如是流着泪点头。
十五日清晨,多铎遣贝勒博洛率兵进抵南京。赵之龙、徐久爵、王铎等三十多王公大臣开了洪武门,前往城郊相迎。
赵之龙道:“钱尚书呢?”王铎道:“不知他怎么没来。”正说着,钱谦益骑着马赶上。众人看他,已是剃了发,垂了一条辫子。
赵子龙道:“想不到你竟快我们一步。”钱谦益道:“天热,老夫图个凉快。”当时将博洛迎进城中。
博洛下令清军分驻城中各片,将原驻军分散收用。意在城中巡视警戒两日,再请多铎亲自入城。
却说郑元勋与张贞仪收拾了物件,也不与冒辟疆、左升之相别,直找到贞仪的舅舅家。元勋问道:“舅舅,可以走了吗?”“都好了。我们从江东门走。给些银两,其实放人。马车见在外面。”
元勋道:“舅舅万万保好了贞仪。我就不离去了。”贞仪睁大眼道:“你好好的说什么胡话?你要我一个人走?”元勋道:“不是胡话。我说实话。我还有些事要了结。你不是一个人,跟着舅舅走,怎么是一个人。先回太仓老家,寻你父亲。我办了事,会去找你。”
贞仪当然不肯,“你有什么事?我放心不下。我陪你留下啊。”元勋道:“你不听我的话吗?”扶着贞仪的双肩,咬着唇道:“你快走。此时不走,就难走掉了。我是男人,你不用多管我。”
贞仪哭着不肯。元勋发怒道:“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要哭,你上了车再哭!”舅舅道:“贞仪,走吧。元勋必不和我们一起的。”
贞仪将泪擦了一擦,说道:“你不要有事。你有事,贞仪不独活。”
“你不要傻了。人最苦就是把别人看的太重。你凡事看开些。走吧。”元勋不敢看贞仪的眼。
舅舅拉了贞仪出门,元勋将她推上车。马车行去,贞仪数次回顾,元勋动也不动。待车行远,元勋不禁落下两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