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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画中人(3)

我一直都没有出声,生怕此刻身在梦中,只要一开口,楚楚就像影子一样消散,再也挽留不住。

“好让人感动的一幕!”明千樱拍手赞叹起来,“生离死别,千般叮咛;依依不舍,万般嘱托。这一战既然无法避免,再多不舍也得撇下。你们说呢?”

楚楚离开了我的怀抱,但依旧握着我的手。

“我已经等待太久了——”明千樱与楚楚对话时,声音变得冷漠而绝情,很明显跟与我对话时不同。

“你以为,等待越久,胜算就越高吗?”楚楚涩声回应。

明千樱摇头:“不,我并不那样认为,但我已经为了这一战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你的心已经被深情包围,军心动摇,蛊虫也会因此而失去战斗力。大战之前,你已经失了先机。而且,你来看——”

她后退一步,挥手扯开了墙上横挂着的一块巨幅布幔。

布幔落下,尘土飞扬,我立刻揽住楚楚,大步向右侧避开。

老楼的窗子是竖向的,极高极窄,造型古朴。

阳光从窗中射进来,形成一块块高瘦的矩形光斑,落在布幔落下后显现出来的一幅壁画上。

壁画约有四米长、两米高,画面中央是一座临水的栈桥码头,码头上下各有一人,正手握着手,不肯分离。

站在码头下面的是一个身段窈窕的女人,她立在一艘旧式汽艇上,颈上缠着一条七彩纱巾。那纱巾极长,半幅拖曳到脚边,半幅迎风飞起,飘浮在半空中。绘画者极为用心,笔下着力刻画那空中的纱巾,不但以纱巾的灵动变化表明海风极猛,而且可以用纱巾去遮挡了那女人的半边脸,使得她在画面中只给观众留下身段、双眼、长发。

她的身段极其玲珑,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高一分则太孤起,低一分则太矮壮。

从身段看,她已经发育得十分成熟,但体态上却绝对不是妇人的样子,而是一个丰满得恰到好处的处女形象,恰如一枚刚刚熟透的桃子,既好看又好吃,任何人见了,都忍不住先咽一口口水。

她的脸被遮住,但一双眼却集中了爱恋、不舍、痴缠、绝决等种种眼神,变得复杂之极。只要看到那双眼睛,我想任何人都能明白,此刻的她内心矛盾之极,既不舍得离去,又必须绝决离去,奔赴更重要的地方,去做一件无法推辞的大事。

我相信,画这幅画壁画的人一定爱煞了那个女人,所以不但描绘她的外在模样,更把她复杂的内心世界通过那双眼、那飘起的纱巾全都表现出来,使观众感同身受。

那女人的头发是漆黑色的,随风起舞,与纱巾纠结在一起。

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百分之百相信,有那样的头发、眼睛、身段的女人,她的脸一定美丽到令人惊艳的地步。

站在码头上面的是一个男人,他正弯下腰来,与那女人双手互握。

虽然画师只画出了他的侧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昔日旧政府麾下最大特务机关的头子,也就是深入苗疆带走玉罗刹的人。

从历史照片中可以看到,那特务头子的外型十分醒目,如果脱下戎装,马上就可以登上当时京沪两地炙手可热的电影市场,与那些久在银幕上厮混的奶油小生们平分秋色。所以,说他是“民国白道第一小生”也不为过。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头上戴着黑色礼帽,脚下则是黑色皮鞋。

画师构思这个男人的时候,抓住了他的冷峻的下巴。按照相术说法,有这种坚硬、方正、厚重、平坦下巴的人,都是能够担当重任、主持大事的霸气人物,轻则影响一方水土,重则影响一个时代。

从历史中追溯,这个特务头子为了旧政权兢兢业业,八方奔走,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一心想要辅佐元首统一中国、统一亚洲。他是旧政权里公认的智者,也是不可多得的勇者,深受元首喜爱,被元首亲口嘉许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朕之股肱、超级栋梁”。可惜的是,旧政权并未能够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而是因为自身的政治制度缺陷,终于被人推翻。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即使是在胜利者的史官笔下,这个特务头子的抗日事迹也被公正地保留下来,没有被歪曲诋毁。

他紧握着那女人的手,两人四目相对,一幅难舍难离的样子。

画面的右端是大海,而大海尽处,则是一艘挂着太阳旗的军舰。

如果这幅画出现在某个博物馆里,观众就很难理解其中的故事。但是,在这里,尤其是在熟知特务头子和玉罗刹往事的我们面前,只看一眼,就明白它的意思。

“看看这幅画吧,这是他亲笔画的。”明千樱指着画中的男人,“你或许不知道,他永远没有爱过你,他爱的只有政府、国家和民族。他带你由苗疆来中原,只是为了完成曲线救国的大业,完全把你当成了消灭敌人的一件超级武器。结果,你入戏太深,把自己当成了爱国烈女,最终一去不回,变成了二战史上最大的悲剧。现在,你可以从美梦中醒来了,因为那根本只是个梦,而且是你一厢情愿的梦,永远不可能实现。”

楚楚浑身一震,举起左手,捂住眼睛。

纵然如此,在明千樱撕掉布幔的一瞬间,她已经看清了壁画的全部内容。

以我对二战历史的理解,那的确是一个枭雄横行、霸主割据的混乱年代。在中国大陆,各方诸侯拥枪自立,全都觊觎着旧政府的元首宝座。这些人真正看重的是王权和地位,极少有过度贪恋美色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大军阀、大土匪全都是充满血性的草根英雄,也是真男人、真豪杰,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中国汉子,时刻都敢把自己一条命交出来押注到历史赌桌之上。

那个特务头子亦是如此,他马不停蹄地在中原大陆奔走,为的也是留名青史,做诸葛武侯、东吴周公瑾、战国苏秦、张仪之流的天下第一谋臣,改写中国历史,成为后人顶礼膜拜的偶像。

对于那样人来说,即使玉罗刹再美丽十倍、妩媚百倍,他也不会轻易动心。

所以,明千樱的话并非夸大其词。

楚楚突然挣脱了我的怀抱,飘然向前,停在壁画前面。

我看得出,楚楚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古怪的变化。她绝对不再是从前那个楚楚,体内一定有了另外的变化。

楚楚伸出双手,同时按住了画面中的两个人。

“你赢了。”我长叹一声。

明千樱把我带到此地,又是一次机心深重的刻意设计。她在这里藏下一幅壁画,正是为了扰乱楚楚的内心思想,而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变成了她的帮凶。

“你也这样认为?那岂不是要多谢你?”明千樱笑起来。

“我信任你,这种信任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我不依不饶地追问,试图分散明千樱的注意力,给楚楚一个喘息镇定的机会。

“我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引她来这里。你不要以为刚刚怀中拥抱着的还是那个千娇百媚、惹人怜爱的楚楚——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我费了这么大的心机,制定下步步相扣的连环套,岂能只为了一个楚楚?我要钓的,就是玉罗刹,那个号称为‘苗疆第一大炼蛊师’的女人。”明千樱极为冷静,眼睛直盯着楚楚的侧面,并不因为我的话而分神。

“我从来都没忘记这段历史,一个远离家乡的苗女来到中原,除了信任他,还有第二条路走吗?即使天下人都不相信他,我也必须信他。他说的话,对我而言,就是皇帝的旨意。他是我的主人……就算同样的事重复一千次,我也毫不犹豫地按他的要求去做。我赴汤蹈火而去,只是因为他要我去做,与大国政治无关。我甚至不知道发生在中原的战争究竟因何而起,更不知道,谁赢谁输,对我们苗人有什么意义?数千年来,苗疆以外的世界更换了那么多皇帝,但我们苗人还是活得好好的,自成一统,不与外人相干……”楚楚深深地叹息着,手指在画上轻轻摩挲。

明千樱显得十分紧张,双手手指不住地屈伸,显然正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个房间内四处都有布幔,除了遮盖着沙发、壁画的这三块,剩余至少还有十几块,上面全都落满了灰尘,下面鼓鼓囊囊,不知盖住了什么。

“时至今日,我也不悔。”楚楚又说。

明千樱的右拳突然举起来,高举过顶,然后由拇指至尾指,一根一根有节奏地张开。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因为那是一个倒计时的手势。

“有危险,有危险!”我扬声大叫,提醒楚楚。

哐啷一声,那壁画中间猛地探出一副精钢手铐来,左右合拢,正好将楚楚的双腕锁住。

变故突发之下,楚楚下意识地抽身向后退,但她脚下的破旧木地板中也蓦地腾起一副捕兽夹子,喀嚓喀嚓两声,将她的脚踝咬住。更为极端的是,壁画中紧跟着弹出一个半圆钢箍,恰好把她的细腰圈住。这上、下、中三道埋伏,将她牢牢地固定在壁画上,挣脱不得。

“动手吧!”明千樱挥手下令。

各处布幔之下滚出十几名黑衣杀手,他们手中全都拎着两米长、半米宽的精钢夹板,冲近楚楚,立刻动手拼接,半分钟内就构架出一个精钢牢笼,将楚楚囚禁其中。

壁画已经被毁,那手铐、捕兽夹和腰箍也是固定在一根精钢夹板上,跟黑衣杀手携带的夹板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没有半点缝隙。

杀手们并不停手,而是立即取出喷雾器,向夹板表面喷洒胶水,然后再从布幔下拖出塑料胶布,将囚笼连缠了三层。

我来不及阻止,一切行动就在一分钟内完结了。

明千樱长舒了一口气:“好,好,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能中途逃逸出去了。调整好呼吸阀,让里面的空气储量降至正常水平的一半,既不能把她闷死,也不至于让她自由呼吸,过得太舒坦了。”

她坐回到沙发里,双手捂脸,胸口缓缓起伏,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看来,刚刚的行动中,她的精神高度紧张,此刻已经顾不上形象,全力调整呼吸,平复心情。

真正的对抗并未发生,明千樱利用所有的“地利、人和”手段,给楚楚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套,非常自然地引她上钩,然后以雷霆霹雳般的手段,将她死死地囚禁起来。

刀对刀、枪对枪的战斗是英雄与武士所为,而明千樱是富士山幻戏师门下,奇术与忍术的实施手段全都如出一辙,讲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完全不需要硬碰硬地决一死战。

与日本奇术师相比,中国人仍旧显得过于老实厚道了。

中国奇术师得知“中日必有一战”时,总会以为战斗不会突然间爆发、眨眼间结束,而应该是遵循开始、过程、结束这样一个标准的大战模式,在时间、空间上都会有一个明显的持续性。谁能想到,明千樱虽然年轻,却已经是筹划谋略的高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楚楚擒住。

“你赢了。”我由衷地说。

如果楚楚只是楚楚,我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救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她。可是,当她走向那壁画时,我就明白,她不是楚楚,或者说,她不仅仅是楚楚,另外一个灵魂已经深入她的脑中。

明千樱放开了捂着脸的双手,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唯有眼中,尚存着狂喜的余波。

“严格意义上说,我并没有赢。恰恰相反,我必须向苗疆炼蛊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她说。

我无法理解她的话,因为楚楚已经被擒,这场幻戏师与炼蛊师之间的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明千樱站起来,走到那泛着寒光的胶布囚笼之前站定,双脚立正,向着囚笼内的人深深鞠躬。

所有黑衣人退开,站成一排,跟着明千樱向前鞠躬。

“我永远无法像你们一样,能够为了达成使命,毫不犹豫地选择献出生命。你们天生就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活,不惧死亡,不计得失,这种超然物外的精神,是我大和民族永远需要学习的。请原谅,我采取了最卑劣的埋伏手段,但我同样也是为了达成使命而来,不解决你,我们的国家命运就始终不能摆脱被诅咒的命运,永远无法再次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这一战的真实过程永远不会被外界知道,也就不会有损于你的英名。数日之后,富士山再见。”明千樱连鞠了三个深躬,没有胜利者的骄横,只有对前辈奇术师的尊敬。

“公主,时间差不多了。”一名黑衣杀手用日语向明千樱请示。

明千樱同样用日语回答:“带走,向东,经外环高架去遥墙机场,那边已经有公使专机在等候。记住,分乘三车,注意有人跟踪,不惜一切代价,把她送上专机。国家的未来,已经全部托付于你等的肩上。”

黑衣杀手答应一声,招呼同伴抬起那囚笼,由另一扇门快步出去。

门开着,山大学生的朗朗读书声从前面的教学楼传过来。这读书声让我的思想由飘移迷茫的状态重新回到现实之中,刚刚的那一切,仿佛是一个跳跃发展的噩梦,所有情节都是混乱不堪的,无法顺畅连接起来。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明千樱坐在我的对面,全身戾气消散,又变成了那个美丽温柔的日本女子。

“是啊,我刚刚已经说了——你赢了。这一战,你赢得了一切,而我们中国的奇术师却一败涂地,毫无招架之力。我很奇怪,你既然大获全胜,为什么不随着那些黑衣杀手一起退去,回国领功?”我问。

此刻,我感到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像是大病初愈的人刚刚下床一般,眼中看到的所有景物都在摇摇晃晃。

这陈旧古老的屋子让我喘不过气来,而那幅被破坏的壁画也显得极为怪异,被镣铐毁掉的地方恰好是那一男一女所站的码头边缘。好好的一幅画,竟然变成了一张咧开的大嘴。

“我没赢,这一战,赢的是苗疆炼蛊师。那两位由苗疆赶来营救玉罗刹的炼蛊师,自己明白必须先死而后生——先死,空出躯体,等待玉罗刹的灵魂进入,甘心将自己的身体献出去,拯救玉罗刹脱离‘镜室’。这种牺牲精神是日本奇术师根本无法理解的,更不要说是亲身尝试了。从这一点上,我甘拜下风。尤其是第一位炼蛊师甘心送死之后,对于玉罗刹的拯救并不成功,因为她并不是最顶级的炼蛊师,身体结构、智力水平根本与玉罗刹不能相配。这种情况下,楚楚还能奋不顾身地二次展开拯救行动,浑然不顾这种拯救行动有没有价值,更不管二次拯救失败了怎么办。我很怀疑,即使我们带走了玉罗刹,苗疆炼蛊师的拯救行动仍然会前仆后继地跟踪而至,不救出玉罗刹,他们永不罢休……”

我心里的哀恸再次涌来,楚楚遭鬼面伎刺杀之时,我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以她的身手,绝不应该死在那种情况下。

现在我知道了,她是为了营救玉罗刹而主动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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