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阁依着假山面南而建,朱栋明瓦,粉墙梅林。
时在十一月,天气正冷,好在暖春阁北有山挡风,太阳光自南正好落入阁中。
独孤展鹏、燕小山、郭惊秋三人上去时,不由把独孤展鹏吃了一惊:听讲武学的姑娘,基本上都在了!
云丽珑果然在,还有胡简琴、汤玉环、紫小凤等人,海云姑娘当然是少不了的。
“各位小姐,你们看我把谁请来了?”燕小山笑道,走入阁内。
“啊唷,难得贵客临门!”胡简琴瞥见独孤展鹏,扬声叫道,“‘冷面武痴’,想不到你也来了!”
那金嗓子,还那样清脆、响亮,连天冷也冻不哑她!
独孤展鹏本想分辩一下,见云丽珑望着自己,不由淡然一笑,不作声了。
“女才子,人家难得来,你也稍微客气点。”汤玉环道。
“唷,人家都没说话,你这贵妃倒急了!”胡简琴说完,眼睛扫了一下云丽珑、紫小凤。
紫小凤只是迅速抬头瞥了独孤展鹏一眼,脸,微微红了一下,又低下头。
“独孤公子今日倒有雅兴出来。”云丽珑微微笑道,“请上坐!”
独孤展鹏见里边都是明眸皓齿、钗影衣香的女孩子,中间在云丽珑旁边只有一个位子虚席以待,知道这是她们为燕小山设的,就微微笑道:“谢谢,我就为你们挡挡风吧!”说着便在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燕公子请吧!”云丽珑笑道。
燕小山站在独孤展鹏背后,推了一下独孤展鹏肩头:“大哥,还是你坐中间去吧!”
独孤展鹏笑道:“二弟,这是人家专为你留的,你还不快去?”
郭惊秋叫道:“云小姐,你干吗不叫我坐?是不是我大哥、二哥长得好看,我郭老三是个丑八怪?”
云丽珑脸略一红,笑道:“好,那惊秋兄弟请上坐吧!”
郭惊秋嘻嘻一笑:“嘻嘻,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有我大哥、二哥在,我怎敢占先?”
阁内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是云丽珑她们,另一张则是海云与一些女孩子。
海云一见郭惊秋,忙叫道:“郭老三,过来,你上次变的戏法,我也照样变怎么变不出来?你再变一次。”
“对,对,郭老三,你再变变。”另外几个女孩子也笑着请求道。
“我知道你们是学不会,如果那样容易学,我郭老三这字号不就砸了?来,看郭大爷再给你们几个小妞开开眼!”说完从袋子里摸出那叶子牌来,放在手里,用手一扳,发出“哗啦啦”的牌声,睥睨作态地走了过去。
“独孤公子,燕公子,你们别让来让去了,我看惊秋兄弟变戏法去!女才子与丽珑姐要同燕公子斗诗,我反正学不来这种风雅,还是看变戏法有趣!”和声和气地说完,汤玉环笑了一下,不等两人答应,便离位,到了另一张桌子坐下了。
“那——”云丽珑望着独孤展鹏、燕小山两人,“你们都过来吧!别再客气了。”
独孤展鹏见状,便不再坚持,和燕小山一起走了过来,拣了离云丽珑隔一个位置的座位上先自坐下了。
燕小山本想再推让,独孤展鹏笑道:“二弟,今天你是主角,我来当陪客的。我对诗文可生疏得很。”
燕小山见这么一说,便不再推让,在中间的位置上坐下,笑道:“怎么,女才子又出了什么新花样?”
胡简琴道:“也没什么新花样,上次,我对对联,我才不如人,自甘认输。这次是这样的:中午在丽珑姐处,偶看到陆放翁的一句诗:‘古砚微凹聚墨多’。我说,用这凹凸二字入诗文的很少,翻了许多书,连这一句在内,才三处。丽珑姐说,一共有四处。我想请教一下燕公子:有没有比这更多的了?如没有,丽珑姐又比我多知一个出处,我不知这一出处在谁的诗文中,你能否说给我听听?”
“这死妮子!明明是她想炫耀学问,却偏拿我来作引子。”云丽珑轻笑道。
“胡小姐,”燕小山笑道,“你怎么想到这么一个偏僻的题目的?——让我想一下吧!”
“我们的女才子,就会钻牛角尖,爆冷门子来刁难人。
象她这样子走偏路,是一辈子也中不了状元的。”汤玉环隔着桌子道。
胡简琴见燕小山沉吟不语的样子,不由向云丽珑看了一眼,面露得色。
独孤展鹏在一旁默想道:这个清狂女才子,出题倒确是冷僻、刁钻。不知二弟接得上否。
想到这,向燕小山望去。
燕小山沉思了一会,一笑道:“我仔细想了一下,如算你刚才念的那一句,共有五处出处。”
“五处?”胡简琴惊道。
“嗯。五处。最初出处是在汉时以滑稽梯突著称的东方朔写的《神异经》中,内中云:‘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其湖无凸凹,平满无高下’。其次见之于南北朝时江淹《青苔赋》:‘悲凹屿兮唯流水而驰鹜,遂能崎屈上生,斑驳下布。’再次,见之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内写道:‘张僧繇画一乘寺壁,远望如凹凸,近视则平,遂呼为凹凸诗。’又见于唐时古文大家、大诗人韩退之韩愈的《雪》诗:‘凹中初盖底,凸处遂成堆。’还有本朝杨廉夫先生《内人剖瓜词》:‘玉郎渴甚索相嘲,可食残团月凹。’”
燕小山一一道来,从容不迫。
“燕公子真是博闻强志。老实说,为这一题目,我翻了好多书,结果还是漏掉了韩愈的《雪》诗。丽珑姐,你也帮着一块找的,你也有责!”胡简琴道。
独孤展鹏本想说还有两个出处,一在宋朝大文豪欧阳修的《古瓦砚歌》中,一在本朝陶宗仪先生的《辍耕录》中,其中谈到晋人多造凹形砚。
但想到胡简琴正说二弟看书广博,记性又强,如说出这二处出处,岂不成了存心拆二弟的台么?因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在嘴角露出一缕微微的笑来。
云丽珑看了一下胡简琴,一笑道:“咱们还是拈蝴蝶吧!诗中蝴蝶!女才子姓胡,咱们看,谁拈的诗中蝴蝶多!”
燕小山道:“诗中有蝴蝶的,不下几百首。这样,背到吃晚饭也背不完诗。”
云丽珑说:“我不是说诗中写到蝴蝶的诗,而是指通首吟蝶的。这大概不会太多吧?”
“怎么个比法?”燕小山问。
云丽珑道:“这张桌子上的人都参与,背出的人可以抽桌上任何一个人背,谁背不出,由代背出的人定,罚做一件事。然后由原背出的人,再抽其他人。”
“云小姐,饶过我们三个人吧!我们只粗通文墨,不解诗词的。”同桌一个女孩子叫道。
“是啊,我们怎能与你们比?”另两个女孩子也道。
“好,你们不算。”云丽珑道。
“如果轮到你背不出呢?”燕小山问。
“我也照罚。”云丽珑微笑道。
“好!”燕小山道:“我第一个背。我背的是宋时谢无逸的一首绝句《蝴蝶诗》。”然后朗声背诵道:
“桃红李白一番新,对舞花前亦可人。
才过东来又西去,片时游遍满园春。”
背好后,对胡简琴道:“我请这位女才子接下去。”
胡简琴笑道:“我背一首本朝瞿佑先生写的黄蝶诗吧!”随即清吟道:
“误入蜂房不待媒,巧传颜色换凡胎。
绕离野菜流连住,何事金钱变化来。
傅粉已知前事错,偷香未信此心灰。
上林莺过频回首,一色毛衣莫用猜。”
吟完后,向身旁的紫小凤一笑:“紫小姐,你也该出出声了。”
紫小凤略一低头,抬起脸温顺地道:“我背一首唐人郑谷那首使他成名的《蝴蝶》诗吧。”然后声音娇软地吟道: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
暖烟沉蕙径,微雨宿花房。
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
王孙深嘱意,绣人舞衣裳。”
吟毕,柔声向身旁的云丽珑道:“丽珑姐,请你一展玉喉。”
云丽珑捋了一下鬓边发丝,璨然笑道:“我也背一首唐诗,是徐寅的。”
独孤展鹏听到她的声音,不由感到一种温暖,聚精会神地倾听起来。
只听那珠圆玉润的声音吟道:
“拂绿穿红丽日长,一生心事住春光。
最嫌神女来行雨,爱伴西施去采香。
风定只应攒花粉,夜寒长是宿花房。
鸣蝉性分殊迂阔,空解三秋噪夕阳。”
那玉音玲玲,听得独孤展鹏心里十万八千个毛孔全部舒展、熨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有如积年老痒一旦被搔着,更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云丽珑吟完,目光盈盈向独孤展鹏望来:“独孤公子,就你没轮到了。”
独孤展鹏只觉脸上被她目光罩定,不由一热,心里升起一种近似隐痛的爱意来,同时心里一虚,抬起头来,竟不敢正面看她,本来有好几首蝴蝶诗的,也一下了全忘光了,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待他静了一下神,慢慢回忆起来,想要背时,只听紫小凤腼腆地低声说:“让我再背一首吧!我的诗瘾还没过足呢!”接着背了一首七绝,是温庭筠的。
“好!请紫小凤出题,罚罚独孤公子!”胡简琴拍手道。
紫小凤脸上升起两片红晕,犹豫了一下道:“展鹏哥,你随便……做一件什么吧。”说完低下了头。
“这算什么罚?不许包庇!”胡简琴叫道,“你要点出具体的一件事来。”
“那——”紫小凤目光忽一闪,说道,“那请独孤公子请胡小姐连背三首蝴蝶诗吧!”
“好,这叫请君入瓮。逼人太甚,惹火烧到自己身上。”燕小山拍手道,“紫小姐,看不出你那么温顺,打出的太极拳转弯抹角,真厉害。”
独孤展鹏向胡简琴一拱手:“胡小姐既与蝴蝶是同族,那定记得不少吟咏你同类的诗了?请吧!”
云丽珑笑道:“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胡简琴道:“背就背,多背两首没关系,等会儿轮到你们没得背,就苦了。”
说完一口气背了三首诗,真不愧是女才子,腹中诗还真记了不少。
胡简琴背完后,云丽珑这次改请燕小山:“燕公子,你接下去吧!”
燕小山又背一首,再请胡简琴:“女才子,还背得出几首?”
胡简琴傲然一笑不答,背了又一首诗,然后笑向紫小凤:“紫小姐,又轮到你了。”
紫小凤背后,向云丽珑一笑:“再请丽珑姐接吧,丽珑姐歌喉优美,听她吟诗,比唱歌还要好听!”
这次轮到云丽珑背不出了。她望向大家道:“背了这么多,可能背光了吧?”
燕小山道:“至少还有两首。我来背一首本朝张劭的七律。那首诗是写白蝴蝶的。”然后背道:
“曲尘何处不参差,羡尔轻衫未化缁。
雪已尽时还舞草,梅才开后忽枯枝。
闭窗春暗来先见,午枕风轻去不知。
底事野花名滥窃,寄人篱下画胭脂。”
“好,现在罚丽珑姐了!”胡简琴高兴地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出主意,拿我的姓开玩笑,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吧!燕公子,你说罚她什么?”
燕小山略一沉思,笑着望向云丽珑:“云小姐为我们大哥绣一个荷包吧!”
云丽珑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微笑道:“好吧!我给你们三兄弟,一人绣一个。”
紫小凤向胡简琴一笑:“这燕公子说的两首诗的另一首,就请你背吧!”
胡简琴道:“据我所知,还有两首,我背其中一首吧!”然后背了宋人杨诚斋一首诗,背毕,又请紫小凤,这回轮到紫小凤脸红了。
独孤展鹏道:“刚才她先抢背了一首,弄得胡小姐要罚我。我现在补背一首吧。这首诗是南唐李建勋的七律。”
然后朗声诵道:
“粉蝶翩翩若有期,南国长是到春归。
闲依柳絮参差起,因傍桃花各自飞。
潜被燕惊还散乱,偶因人逐入帘帏。
晓来欲雨东风急,回看池塘影渐稀。”
诵完后,又道:“其实,咏蝴蝶诗还有一首。除了燕二弟背的一首外,宋人谢无逸还有一首咏蝶的绝句,那首是这样的——
粉蝶双翻大有情,海棠庭院往来轻。
当时只差滕王巧,一段风流画不成。”
云丽珑笑道:“这蝴蝶诗就拈到这里吧,看来还是胡小姐蝴蝶拈得最多,一人背了六首!但独孤公子坚持到最后,还是独孤公子最厉害!”
燕小山笑道:“女才子,你遇上咱大哥,就不够一点了。”
独孤展鹏笑道:“我是侥幸。刚才云小姐叫我背时,我正比较背哪一首为好,不想小凤妹妹抢先背了一首。以致你们都以为我背不出,不再抽我了。”
云丽珑道:“这不然。像这种背诗,背到后面越难,因为别人前面背的,说不定正是自己会的,被别人背去后,自己就得另寻新诗了。别人每背一首,就替自己增加一点难度。女才子背了六首诗,其中四首诗是从我处抄录去的,被她抢先背去后,可苦了我!”
“谁叫你出这个题目的。我不抢先背去,那苦的就是我了。”胡简琴笑道。
这时只听隔桌女孩子一片叫好:“噫,这张牌怎么你总找得到的?”
海云道:“郭大哥,你教给我们吧!”
郭惊秋道:“这不能教的。我这把你们教会,那我郭大爷是叫花子弄丢了蛇,没法耍了!”
汤玉环在郭惊秋旁边和声和气地道:“三弟,你就教给她们吧,看她们怪可怜的!”
郭惊秋望了一眼汤玉环,见汤玉环正用妩媚的眼睛含着希望看着自己,不由心一软,本想拒绝的,改为说了出来:
“好!今天郭大爷高兴,破例传授这一招。不过有话在先:只教这一招。你们学会后,可不兴说出去,这是变戏法的行规。否则,大家都知道了,还有谁看戏法?这不叫变戏法的喝西北风去?以后各位见到变戏法的,可别忘了多撂几个钱,那都是我郭大爷的师门长辈师兄弟!你们跟我学这一招,也算是我的记名弟子了!”
“三弟瞎吹倒会吹!”燕小山道,“你听他,连记名弟子也冒出来了!”
独孤展鹏道:“三弟是热心人!你别看他吆五喝六的,有一根侠义肠子呢!”
这时只听郭惊秋笑道:“这一招说穿了,一点都不复杂:我在这副牌中多放了一张七铜钱。牌中多了一张,那就容易变了。你看,我先数十三张,让你看到这一张牌是什么,然后我把牌又合拢,从底下向上数,数到第二十六张,你们以为三十八张叶子牌,这第二十六张,一定是刚才那第十三张了。我然后将这二十六张牌洗入这上面的牌中,洗乱。你们一定以为那张牌一定混在牌中了,其实这张牌,一直压在我这副牌的底牌上。然后我再把底下那张牌抽出来就是了。”
“噢……”大家恍然大悟,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
“好了,其它不变了!”郭惊秋一收牌,“不说吧,你们吵,说穿了又感到没意思。我还有一十八套叶子牌变的戏法,现在不变了。哼,我还有仙人生蛋,仙人种豆这些稀奇戏法,你们连听都第一趟听!”然后把牌放入口袋里,拍拍空空的双手:“不变了,不变了!噫,这是什么?”他忽然伸手向海云头发上抓去。
海云头不由一缩,大家也全向海云头上望去。
“哈哈,没什么,她头发里生了一个红鸡蛋!”郭惊秋笑嘻嘻地摊开手,手中果然有一个红鸡蛋。
大家不由叫道:“噫,真的一个红鸡蛋!”
郭惊秋手一握又一放,摊开:“你们看错了,是两个红鸡蛋!”
等大家都盯着他掌心中的两个红鸡蛋出神,郭惊秋哈哈一笑,将两个鸡蛋朝嘴巴一拍,一扬空手:“好了,红鸡蛋吃掉了!这戏法也不变了,啊唷,那是什么?”
他双手拍向耳朵,捂住耳朵一抠,“哈哈,又是两个红鸡蛋!怎么从耳朵里长出来了?”
摊开双手,果然又各自有一个鸡蛋。
这下子,连胡简琴与云丽珑也饶有兴趣地向郭惊秋望去。
郭惊秋见状,将两个红鸡蛋往袋里一放,向众人拱了一下手:“因为你们刚才那一声‘噢’,本大爷兴趣全给‘噢’掉了,不变了,不变丁,出我十两银子也不变了!”
说完向独孤展鹏、燕小山道,“大哥、二哥,我先走了!”出了门,唱起得意洋洋的小曲,摇头晃脑地背负着手,一步三摇地走下楼阁去:
“第一张台子么四角方,
太公八十遇文王。
第二张台子么凑成双……”
见郭惊秋真的走掉了。那张桌子上的人都叹了一口气,流露出怪可惜的口气。
“好!谁叫你们得罪了我们三弟的?一场好戏法看不成了。”燕小山笑道。
汤玉环道:“我替你们求情,好不容易让他说出了诀窍,你们又感到没意思,都‘噢’,好了,这下看不成了口巴?”
那些女孩子道:“汤小姐,你再替我们求求情吧!”
汤玉环道:“你们以为我是他什么人?他一定会听我的?说不定郭老三连我也怨上了呢!”
这时忽见郭惊秋的头又探了进来:“汤小姐,我不会怨你的。不过这戏法今天是不变了。以后再看机会吧!但以后的戏法,这窍门是万万说不得的了。难怪闻长老叫我不要说,我一说,你们就感到不带劲了!这戏法招人,就在这新奇劲儿!说穿了就不好玩了。”
“你刚才不是下楼了吗?”汤玉环问,“怎么一下又出现了?”
“嘻嘻,我既然会仙人生蛋,当然会仙人飞升了!下去了,不兴再飞上来吗?看你聪明,又笨得可以!你以为我郭老三是凡人?哼,太公八十遇文王,辕门斩子杨六郎。我的来历大着呢!”
海云道:“嘟,嘟,嘟,大法螺!你又吹开了……”
“哼,叫你吹,你能成吗?”郭惊秋睥睨着眼,摆出一副大英雄派头,“咱们哥仨,大哥、二哥是刘备、关云长转世,我老三是张飞。你们懂不懂?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唉,说了你们这些小姐也不懂的。”
“郭老三真是有趣!”云丽珑看到这儿,不由笑道。
“他那手口技学得不赖。”独孤展鹏笑道,“连汤大小姐也给瞒过了。”
“喂,燕公子,”这时胡简琴似笑非笑地望着燕小山问,“将来你娶夫人,将娶一位什么样的?”
“女才子,你问人家这个,不嫌羞吗?”云丽珑看了一眼胡简琴。
“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何问不得?知道燕公子喜欢怎样的人,我们好帮他物色。”胡简琴振振有词地说。
燕小山笑道:“那就多谢胡小姐关心了!胡小姐的令尊,人称飞天铁狐,是位游侠。将来胡小姐也要做个女飞侠吗?”
胡简琴道:“怎么,女的就不能行侠了?宫主云老前辈不是女的?当年独孤公子的母亲罗女侠不是女的?哪一点又比男的差了?”
“好,那你就当你的女侠吧!”燕小山算是领教了这位清狂女才子的辩才,赶忙退避。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胡简琴并不放过。
“在下找一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人当夫人。”燕小山使出云里雾里的神仙招数来招架胡简琴咄咄逼人的攻势,“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她到过襄王梦,见过天台刘郎。新与牵牛分了手,正等我去提亲呢!”
“女才子,你是问不出的,又何必逼人家呢!”云丽珑笑道。
胡简琴心有不甘地看了燕小山一眼。
燕小山歉然一笑。
“独孤公子,你呢?”胡简琴转移目标。
“我……”独孤展鹏见问到自己头上来了,抬起头来,无巧不巧正遇上云丽珑似笑非笑望过来的目光,不由心猛地一震,慌惶而支吾道:“我,我还没想过。”
“那你想一下吧?给你半支香时间!”胡简琴道。
独孤展鹏心中不由寻思道:这只是出自女才子的一时兴起,还是她的主意——云丽珑的?这该如何回答呢?说得太露不好,万一人家没这意思呢?说得隐晦一些呢?那该找个什么名目呢?……
他正这样想着时,只听胡简琴那高而脆的声音叫道:“独孤公子,时间到了!现在想好了吧?”
独孤展鹏被她一催,心中原先想的又全抖乱了,心头一急,不由脱口而出:“娶她!”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的目光,连燕小山在内,都向独孤展鹏望来。
独孤展鹏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了,这下子可不好过关了,这女才子爱追根刨底,一个应付不好,就得当场闹个大红脸,不欢而散!
想到这些,心中不由又是焦急不安,又是后悔自己孟浪!
“独孤公子,‘她’是谁?”胡简琴果然不肯放过,脸上一片喜色,眼中现出兴奋的光芒,那双眼看着独孤展鹏,又缓缓移向云丽珑与紫小凤,其用意是显然的。
众人的目光也被胡简琴的目光牵引指挥,从独孤展鹏脸上移到云丽珑脸上,又望向紫小凤。
云丽珑依旧面带淡淡笑意,不动声色,娴静地坐着,如美玉雕成的观音像,又如无风翠秀的泰山。
而紫小凤则微低着头,也沉静温顺地坐在云丽珑旁边,出奇的镇静自若,安详不惊。
胡简琴对两人的表现不由有些失望,又转过头逼问:“独孤公子,你说呵,‘她’又是谁?”
众人的目光又聚射向独孤展鹏。
独孤展鹏抬起头,迎着胡简琴与众人射来的目光,略一顿,微微一笑:
“胡小姐,你还不明白吗?第一,她不是我,我总不能自己娶自己吧!第二,她不是你,我可无福娶你这样的大女侠,大女才子!她嘛——”独孤展鹏说到这里故意延长了语调。
大家的心不由被独孤展鹏都提了起来,紧等下文。
独孤展鹏迅速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云丽珑。
云丽珑的脸上露出关心的神情来,眼中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慌惶。
而旁边的紫小凤,则是一脸关心之色。
独孤展鹏哈哈一笑:“她嘛——就是女也!你总不能让我娶一个大男人吧!”
说到底,也是与燕小山一样,是不着边际的遮掩之词。
这是独孤展鹏急中生智,偶尔想到的妙法,他不愿把心事公开得太早,因为心中隐隐感到这事还没有把握。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好啊,绕了半天弯子,还是没说一句真话!”
胡简琴见自己被耍了,不由愤愤不平地道,“倒是把我奚落了一顿。”
“你这是自取其辱。”云丽珑向胡简琴笑道,然后转向大家: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梅铃园’。”
这以后,独孤展鹏便常常同燕小山参与云丽珑她们的一些赏花、斗诗、联对这样的聚会。
独孤展鹏在天罗剑庄时,三岁启蒙,六岁知文,十岁能作诗。
十年之学,得力于严父慈母之培育,平时博览群书,子史经传、文艺韬略,以及医农卜相、方技历算,无不涉猎。学识之广,可算同龄之翘楚。加之于思敏捷,过目不忘,善于温故知新,举一反三,食而能化,化而能用,在那些吟诗作对、填词作赋场合,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而燕小山自幼由家中延耆儒名师教授,也是满腹经纶,是个生脚书笥。
两人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常常把个自命不凡的女才子胡简琴给比下一头,连云丽珑在二人面前,也有不能运用自如的蹇穷之感。有时竟成了兄弟俩决分高下之局。
每当这种场合,独孤展鹏总主动让步,让燕小山领先一着,久而久之,渐成了习惯,每遇燕小山吟诗作对时,便干脆让他独占风光了,只是默默微笑站过一旁。
燕小山毕竟生自富贵之家,锦衣玉食,正是少年得志之时,虽也兄弟情重,但终究不及身遭巨变的独孤展鹏想得那样多,他也不以为意。
这样,加上独孤展鹏对斗草、射覆、猜枚这些玩乐之事不大感兴趣,而燕小山正是此道好手,渐渐地,又成了燕小山独唱一台戏的局面,独孤展鹏在一旁当起陪客与配角来。
独孤展鹏只要眼中有云丽珑在,仅此在一旁默默观赏也觉其乐融融,又哪里再计较这些?平时,轮到云丽珑、胡简琴点将点到,才应酬一二,敷衍敷衍。
有时,燕小山、云丽珑他们玩的时间较长,超过一个时辰,独孤展鹏心记武学,便会中途作退。
有时,遇上一些武学深奥的难题,也便不再准时赴会,直到想通难题后才过去。逢到这种迟到,便默坐一旁当起看客来。
开初,云丽珑还常点他的将,邀他参与,及至时间一长,见他性本如此,好静不好动,不爱多言,便不复多点他了,见他去了,只是向他笑一笑,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又自与胡简琴、燕小山议论或游艺起来。
燕小山乐此不疲,慢慢地连每天一个时辰陪独孤展鹏练武也要告假了。
只有郭惊秋还自始至终陪着独孤展鹏练武。紫小凤还是隔几天来看一下独孤展鹏练武。
云丽珑有时也来听松轩,看独孤展鹏、燕小山与郭惊秋三兄弟练武、研讨武学,坐上半天。
就这样,独孤展鹏在步云宫呆了一个冬天,转眼已到翌春三月了。
在这期间,“威远镖局”的紫总镖头与罗若拙进过一次步云宫,来看望独孤展鹏、紫小凤,问及外面“潜龙门”,消息,说尚无大动静。
而步云宫的风雷剑豪云风雷,这大半年一直在外,连过年也未回来,据他飞鸽传书带进来的消息,他正与一位武林前辈在经营一个对抗“潜龙门”的秘盟,要到夏天才能回来。
云拂秋老前辈讲的武学,在年后举行了一次比武,在比武中,只许用步云宫主教的武功招术,按步云宫主教的武学之理用以比武,违此者不算。
这场比武中,独孤展鹏夺了魁首,云丽珑得了第二名,燕小山获第三名,郭惊秋得了第五名,是优等五人的最后一名。获优等的听讲弟子,特许在讲武时随时向导师提问,也可以在平时令其他听讲弟子作“喂招”对象。
这一段时间,云拂秋老前辈主要传授了拳术、掌法、腿术三门。
独孤展鹏人又长高了很多,十五、六岁,正是少年发育之期,加以独孤展鹏长年练武,发育得早,看去已如十八、九岁小伙子了!
独孤展鹏胃口大增,气力也添了不少。有次兴至,竟将看山楼前的五百斤重的石狮子,双手举到了头顶。
这固然得力于他的气力,也因为他在“威远镖局”饮了“易筋洗髓五行周天碌”的缘故和他平时内、外功勤苦双修的结果。
这天,听讲完武学后,独孤展鹏与燕小山、郭惊秋一起练过武后,聚在一起喝酒,边喝酒边谈起杂事来。
开初谈一些听到的江湖轶事,各大门派的兴盛沿革,谈着谈着,不知谁起头,转到步云宫里的人身上来了,从看索桥的双斧张野、守石门的大足金刚楚三通,谈到何总管,负责侍卫的葛总管以及负责采办的郎总管。
独孤展鹏说:“郎总管出入步云宫,每到外面采办,行走于江湖上,竟无人看破他来历,有‘武林百通’之誉。
就这一手足以傲视武林了,他武功之杂博精深,恐不亚于云宫主。”
郭惊秋道:“云老前辈这种教法,东教一招、西教一招,光她那断伤敌臂的拳术招式,各门各派的集起来有六十四招。你学了这些,能不变杂?以后用这出手,也无人认出你本派师承来。”
独孤展鹏颔首道:“这倒确是实情。唉,武学之道,博杂易,要精深就难了。”
燕小山道:“像大哥学武还有个目的,如我学武,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说实话,我这人不大喜欢舞刀弄枪的,更喜欢的是看书、画画、吹箫。但家父虽是商贾,倒也是颇好武学之人,他说他小时候曾想当一个武功高强的大英雄,结果成了个大贾客,因为爷爷不许他练武,等爷爷老了后,他想练武,已晚了,只学得几招江湖把式。所以他发狠心,要把我培养为武林高手。唉,我之学武,就算为父吧!”
“许多人在自己手中不能实现理想,总把这些理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由于父辈的这种固执,逼使儿辈按他们设计的道路走,从而扼杀了多少俊彦、天才?”独孤展鹏道,“依二弟的才气,如能专习画或箫,或者习经济,从仕途,都可有大发展的。——不过二弟天资好,习武禀性过人。
如肯花功夫,武学一途造就,也不可限量。虽然此非你本意,但倘能习成一身武功,终究是会有用的。”
“大哥,我们都添长一岁,按俗习,也可成家立业了。
你将来找一个怎样的嫂嫂?”郭惊秋突发奇想,问独孤展鹏。
“怎么,小叫花也想娶大闺女了?”燕小山戏谑道。
“喂,胡小姐与汤小姐怎么样?”郭惊秋并不介意二哥的戏谑,依旧饶有兴趣地问独孤展鹏。
独孤展鹏笑着转问燕小山:“二弟,你觉得这两人如何?”
燕小山沉吟了一下道:“胡简琴,好学敏思,读书之多、之勤,为女子中之仅见,且颇有才思。只是读书失之于杂,偏重于文艺之道。倘她出身缙绅之家、官宦之族,又是男子的话,辅以明师,必成一代大儒学士。不过作为女孩家,虽然秀外慧中,钟集才情,但性失于偏激:志太高,气太傲,率尔使意,流于清狂。因而她可作一红粉知己,闺中腻友,与之议论风流,博奕联句,可谓得人,然如纳为室宝,未免令人略感不足。”
独孤展鹏点头道:“一代才女,生于游侠之家,又乏明师指点,且又习武为武林儿女,这本就是个错。倘她降于官宦之家,得到明师指点,何愁不能成为李清照、苏小妹之辈?便李清照、苏小妹之辈才女,在当今也不能讨个出路,有才华发扬之地。除了文艺一道可走,又能奈何?唉。但愿她将来能得一如意归属!”
燕小山又道:“汤玉环,心灵手巧,性格温和,工于女红,善操家政。你看她的芳闺,安排得井井有条,处处都摆设得很妥当。又有一手好烹饪。这样的女子,正是宜家宜室之女。人又长得美艳。谁娶上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但所不足者,缺了胡简琴那种难得的书卷气和才情,虽然她学问也可以,人又聪慧,但如与她联句作诗,就未免有些缺憾了!不过她是有福之人,具福相,一定能得好归宿的。”
郭惊秋插言道:“二哥老是离不开联句作诗,其实作诗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斗蟋蟀、养金丝鸟好玩呢!”
独孤展鹏笑道:“不错。而且作诗也不能当饭吃,当酒喝,不如烤鸡烧鸭有味道,三弟你说是不?”
“正是正是!大哥算我知己了!”郭惊秋喜道。
燕小山笑着摇头:“竖子不可教矣!朽木不可雕也!看来要让三弟也学些风雅,是不成的。”
独孤展鹏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有志趣所在,又哪能一律?和三弟喝酒,听他高兴了天南海北胡吹,也是一种情趣,其乐融融,我觉得不亚于吟诗作对。其实我更喜欢与引车卖浆者流相处,他们虽粗俗,但那种幽默、乐观、开朗、热情、坦率,决非文人堆里寻得到的。如遇上酸儒书蠹,一肚子的四书五经、时文经济,尽掉书袋,那更是令人气闷。还有那些穷究训诂小学之道的迂儒,注来注去,训来训去,莫得一是,满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更觉枯味了!要得几个清雅的士子,也不易呢!”
燕小山道:“大哥此言甚是。读书人如被名利缠上,便变得俗不可耐了。如此想来,也许象胡简琴这样,虽不是正道大家,倒也超迈时俗,清逸高雅。”
郭惊秋道:“两位哥哥议论来议论去,这不好,那也不好,那么你们说谁好?云小姐一定很合你们眼光了?”
此话一出,独孤展鹏、燕小山都不由一愣。
独孤展鹏听三弟提到云丽珑,心中没来由地猛地一跳,但随即掩下心中的激动,故意淡淡地问燕小山:“二弟月旦人物,可谓颇具慧眼。你看云小姐如何?”
燕小山脸不由一红,看了一眼独孤展鹏,笑而不答,反问:“以大哥之见呢?”
独孤展鹏心里明明是对云丽珑喜爱得非常,但说出的话是冷冷的,似乎感到云丽珑也甚是平常:
“云小姐也可算得上一个难得的女子了,但论容貌,美艳不如汤玉环,英秀比不上胡简琴。论才情,不及胡简琴意气风发、才情横溢;论性格,又不及汤玉环温文尔雅,柔和亲切。不过她琴棋诗画都能懂一点,文才虽感有些地方不如胡简琴,但武功比较强。只是她有种矜持之气,显得很有城府,不冷不热,这脾气,态度,让人受不了。谁找上她,怕要受些窝囊气了!”
人,有时在爱情上也就如此作伪:即使面对自己好兄弟,也不肯说出本心话来。
明明是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敬若天仙,但说到嘴里,变成满是缺点与不足了。
独孤展鹏也未能例外。
“云小姐这人其实长也长得不差。只是她对你,好像永远有一段距离似的,好像很热情,又好像很冷落。而她那种冷落又总使人受不了,总想千方百计赢得她的亲近与看重。她叫你做什么,你心中即使不想做,看到她的眼睛也愿意去做了,这不懂为什么!而且她做的每一件事,又总让人挑不出毛病来。”郭惊秋说到这里,下结论道:“我总觉得她不如汤小姐待人好,也不如胡小姐,胡小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说话有时很尖刻,但外冷内热,心肠好!”
独孤展鹏笑道:“看不出,我们三弟倒也颇有眼光见识呢!你说汤小姐好,就让汤小姐嫁给你吧!”
郭惊秋闹了个大红脸:“大哥,我是比较而言,你这样笑话我,我不来了!你可不能以大欺小啊!”
燕小山听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都以为云小姐不好,其实云小姐是天下最难得的女子了!也许她容貌确有不如胡小姐、汤小姐的地方,但她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人家是永远比不上她的。她的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只在胡简琴之上,而手之巧,性之温柔体贴,一点也不比汤玉环差,容或胜之。唉,我如能得到这样的女子为伴,此生也算无憾了!”
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然,幽幽之怀,已深陷情网,不可自拔了!
这一番听在独孤展鹏耳里,如同惊雷,他心里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一片混乱!一种愤怒猛然窜起,直冲头顶,他只觉全身一片冰凉,一股寒意从脊骨上来,连手足也冰凉了。又觉得一阵燠热,热得全身心都在发着灼烫,如一块烧红的赤铁!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大声说:云丽珑是我的!云丽珑是我的!你怎能觊觎我的人?
这一刹那,他只觉眼前的燕小山骤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这个纨绔弟子,花花公子,浮滑少年!他,他配得上云丽珑?
论文学,他不如我,论武功,他不如我,论与她认识早晚,他比我迟。在相貌上,我虽皮肤黑了一些,又何尝比他差了?他的那些斗草、射覆、赏花、吹箫、猜枚、唱曲、画画,我又哪一样不会?只是我平时不喜欢卖弄就是。
何况,何况云丽珑真心喜欢的是我!是我!你懂吗?
但,当他看到燕小山那嗒然若失的样子,他那双幽幽的看着外面出神的伤心忧愁的眼睛,他那种生意萧索的神情,使独孤展鹏的心中的怒气一下子削减了许多:
他没得到她!说不定还碰了壁!唉,这不能怪他!象丽珑这样的女子,谁能不爱她呢?连三弟这个年纪,也被她迷住了。是的,她就像一个女皇一样,所有的男子在她面前,任再坚强,也不由向她屈服的,成了她的俘虏和奴隶,还感到非常幸福!
唉,二弟!二弟!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又何苦爱上心高气傲,目高于顶的她呢?
在这一刻,他又同情、可怜起燕小山来!
一种结义兄弟的义气、情谊,使他心痛起燕小山来:看得出,这个平时无忧无虑、谈笑风生的锦衣公子,变得瘦了许多,那原先丰满的脸,清减不少,眼睛也深陷下去了,颧骨也突起不少,那眼睛更是充满幽幽的伤感!
这就是那个风流倜傥的燕公子吗?
这就是平时与自己有说有笑,谈诗论文,生龙活虎地与自己练武的燕二弟吗?
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二弟,你又何苦呢……
独孤展鹏想到这里,不由怒气全消了,对燕小山充满了同情。
他叹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二弟,你试探过她了?”
燕小山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唉,如我试探过,就没这份苦恼了!不论是成或不成,总让人放下了一桩心事!我就苦恼这事远不知是个怎样的结果。平时与她相处,看上去她对你很近,但又好像很远,让人捉摸不透。”
“每次我鼓起勇气,想趁她很高兴,待人很热情时,问问她或暗示一下,以探探她的态度,但每次见到她,又总不敢问了,心里说,等下一次吧!就这样一直拖下来。
我也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唉,不怕大哥见笑,我燕小山燕剑南虽自命为拿得起,放得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但,见到她,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散掉了。有时话已冲到嘴边了,就是不肯吐出来,硬是又咽下去了!”
可不?我也何尝不如此?独孤展鹏心里这样想,大有同病相怜之感,不由对燕小山心里又亲近了几分。
“大哥,我看她对你倒挺好的!你有时不去,她就关心地问:今天独孤公子怎么啦?平时也常称赞你有种侠气与英雄气。她说,你们兄弟俩,虽然文才武功相近,但独孤公子是大海,是雄峙高山,而燕公子你,好比江南的秀山丽水,灵秀有余,雄浑不足。和独孤公子比,少了那么一点侠气、一点英雄气!——喂,大哥,你那些侠气、英雄气又如何得来的?”
“这也许只是她的看法罢了!我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侠气,更不要说英雄气了。女孩子的话,难免缺乏见识,二弟何必当真?”独孤展鹏心中暗地感到欣慰,但在口头上这样淡淡地说。
燕小山沉默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道:“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大哥肯答应不?”
独孤展鹏脸容一整,正色道:“咱们自家兄弟,还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只要此事不违道义,而我又能做得到,愚兄一定会替你去作的!大不了刀山火海闯一闯,一死而已!二弟,你这一问,就显得生份了!”
“是,小弟知错了。”燕小山低声歉然道,顿了一下说,“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只是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我有此一问的。我想请大哥方便时帮我向云小姐探一下她的口气,这比我自己出面好一些,至少不会彼此当场闹个难堪的。而且,而且我也委实没这股勇气。大哥,这事,你不会不答应吧?”
燕小山说完,眼睛望着独孤展鹏,满是企盼、恳求与希望!
独孤展鹏接触到燕小山的目光,不由心里一热,豪然作诺道:“二弟,就这么件事,看你都成了这样子!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一定替你打听出一个结果来!总不能让你终日忧心忡忡的。”
燕小山听了此言,神色顿时释然不少,不由感激地道:“多谢大哥!”
“看你,看你,又来了!”独孤展鹏笑道,“来,今天丢开心事,好好喝一杯再说!”
郭惊秋道:“还是大哥!二哥,你这副样子,多愁善感,倒和娘儿们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我这当弟弟的脸上也觉无光了!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一醉再说!”
受了两人这一番感染,又交托了心中压了许久的一桩心事,燕小山也顿觉轻松了一些,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不由重新恢复了他谈笑风生的风度,朗声一笑道:
“大哥与三弟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沉溺儿女情事,不能自拔?管它成也好,败也好,且谋一醉再说!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先自罚三杯!”
说完,不等二人回答,一仰头,喝光了杯中之酒!
“好!这才像咱二弟的风格!”独孤展鹏赞道,“老三,干!”
郭惊秋轻笑道:“郭老三喝酒从不用请的,我已干完了!来,让我为二位哥哥倒酒,这是上好的花雕,不喝个够太不够意思了!”
独孤展鹏大笑道:“这两坛花雕,今天刚挑来的!够咱兄弟一醉了!二弟,三弟,咱们比比,谁的酒量大?”
“好!”三人一齐应道。
三人喝到酣兴处,独孤展鹏与燕小山不由扬声高唱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那所歌之诗,正是唐朝大诗人李太白的《将进酒》!
二人一曲高歌毕,复豪声大笑,同时杂着郭惊秋清脆而响亮的高叫:“大哥,二哥,喝呀!喝……”
听松轩外走过的人,闻声不由驻足而听,相顾而笑:“那三兄弟,又一起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