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环视表情各异的三人,还未从惊诧中醒过神。
张浚闻听福王这么讲,顿时也有了说辞。“不错,虽说我对岳家小二知之甚少,但俗话说的好,虎父无犬子,云少帅就是最好的佐证。老赵,你这就不够意思啦,明明知道军中缺少将帅之才,还要跑来挖墙角。鹏举,千万不可答应啊。”
赵鼎玩味的看了搭档一眼,令后者心虚的垂下眼帘。
“鹏举啊,你家大少已是子承父业。你莫怪老赵我嘴毒,你父子常年厮杀于疆场,理应深有体会,所谓刀剑无眼呐。”
明知人家说的是大实话,岳飞还是一阵不舒服,抬手止住了赵鼎的话语。
“岳飞这里替我家小二,感谢鼎相的厚爱。”岳飞有站起身,抱拳拱手。
“只是岳震和岳云不一样,这小子自小就很有主见,这次他要做生意,根本就没和我这个当爹的商量。岳飞不敢答应相爷,只怕这小子另有主张,岂不辜负了鼎相的美意?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去吧。不过鼎相放心,如若我家小二有意入仕,岳飞定会携厚礼登门拜师,到时候,相爷可不兴翻悔噢。”
福王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谁说岳鹏举是一根筋?这几句话说的滴水不露,文武二相的面子全部给足,果然不负儒将的美誉。
正如福亲王所料,张浚松了一口气,赵鼎也觉面子光彩。
“好!”赵鼎不禁拍案畅叹:“有你开国侯这句话,赵鼎还有何话说?如果真有那一天,鹏举千万莫提什么礼不礼的,老赵我一定扫榻相迎。哈哈哈···”
岳飞重新坐下,试探着问道:“鼎相,小二案子的事情···”
赵鼎指点着他仰天大笑,“哈哈哈···鹏举你口不对心呐,刚刚还说什么由他去吧。哈哈··你呀。你们可知我为何半途退场?”
岳飞被他道破了心事不觉赫然,干笑着竖起耳朵,王爷和太尉也凑了过来。
“我是不忍再看蔺知事的窘态啦,奇才呀!我赵鼎少年时曾自翊博学广闻,今日听到岳家二少的一席话,方知天外有天。小家伙义正辞严,每句必指大宋律法中的积弊,辩的蔺骥哑口无言。我出来时,堂内已不能再称之为庭审喽,成了蔺知事和岳公子之间的论战,论的是律典该不该适时的修正。”
福王听罢摇头失笑,心想,这小子的本领层出不穷,还得说柔福好眼力啊。
张浚的心里起了些小波澜,方才赵鼎要收弟子,他以为是赵鼎看着岳飞渐渐势大,相与这位冉冉升起的将星,提前拉拉关系。
赵鼎这么仔细的一番解说,张俊也不禁怦然意动。朝廷上下高官子弟多如牛毛,但浮夸纨绔者居多,能成气候的堪称凤毛麟角,肯定是豪门大家族的抢手货。
军人做事,讲究的就是当机立断,这样的人物倘若能笼在手里···
张浚立刻换上一付最诚恳的笑容,开口道:“鼎相夸人一向惜字如金,今日却一改常态,看来鹏举家的二少果真不简单哩。小家伙今年多大啦?应该和我家四丫头年岁差不多吧,鹏举你不要因为军务繁忙,耽搁了孩子的终生大事啊,要不咱们两家···”
“太尉!你这是何意!你···”未等张浚把话说完,福王已勃然拍案而起。
猝不及防,太尉被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暗想,自己的言语已经够隐讳,答应不答应全看岳飞的心意,怎么惹得王爷暴跳如雷?
岳飞看不过去,急忙起身说:“王爷息怒,大帅也是一番好意。不过小二前面还有姐姐和兄长尚未嫁娶,不急,不急。”
福亲王也意识到失态,毕竟岳震和柔福的事,知道的人很少,张浚也不是成心捣乱。他只好将错就错的掩饰说。
“不错!这种事急什么?震少未及弱冠,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早早的拖累家室,岂不要分心?”
其余三人都听出王爷的牵强之意。岳飞无暇去想福王为何如此失态,一双眼睛盯着大堂的门。张浚是想不明白,就算张、岳两家结亲,也不会触及福王的利益,王爷干嘛像被人剜了心头肉一样。可赵鼎和他们不一样,很容易就理清了脉络,不禁微微色变。
赵鼎何许人也?至从入主枢密院以来,就已经把朝廷上下查了个通透,要害部门官吏的出身、履历乃至癖好都了如指掌。
所以说,福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角色,赵鼎心里一清二楚。
很容易就联想到肃王北上遗下一女,也就是刚刚册封的柔福帝姬,正是由福亲王一手抚养长大成人。把这些连在一起想想,赵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刻正在公堂上侃侃而谈的少年,大有可能就是将来的驸马爷啊。
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因为福王莫明其妙的怒气,显得有些沉闷。几位大宋朝的重臣,心不在焉的想着自己的事。
府衙院子里,大堂外,朝廷的权力重心,被公堂内的少年牵动着。
府衙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乘小轿,远远的停在对面的路口。透过轿帘的缝隙,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焦急的注视着府衙。轿子旁边站着一位出家人,藏青色的僧衣僧帽,雪白的拂尘掸在臂弯里,凤目柳眉一团肃穆,赫然是师太静真。
不用问,也知道轿子里是谁。心系爱郎的柔福,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
少女觉着时间在和她作对,放慢平日里匆匆的脚步。皇帝叔叔告诉他,大约到了午膳时间庭审就能结束,可暖阳已经升过了头顶,微微有些斜了,为何还不见震哥出来?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为什么这么久呢?
漫长的等待中,柔福不禁开始胡思乱想,焦虑的抱紧怀里的小包袱。
没事的,震哥一定回出来的。
女孩暗暗安慰着自己,把脸儿贴在了包袱上,嗅着包袱里衣物上,那一缕淡淡的气味。熟悉而温馨的味道,让柔福想起了情郎的怀抱。虽然见到他只是昨天的事情,少女真正体会的什么是‘度日如年’。
芳心思念的煎熬,好似苦苦的杏仁儿,丝丝缕缕的相思,饱含着回味悠长的香甜。
“出来了。”
师太低沉的声音隔着轿帘传来,柔福一激灵,收起思绪向外看去。
福亲王和赵鼎走在最前面,中间夹着一脸轻松的岳飞,和心事重重的太尉张浚。岳震与蔺知事携手跟在最后面。
一行人迈出了府衙大门,蔺骥松开了手臂,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二少一番高论,本官真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哇。哈哈··今后二少若有时间,一定常来府衙坐坐,好让蔺某多长长见识。”
岳震急忙躬身客气说:“蔺叔叔,您可不要说这样话,小侄无地自容。”
送到了门外,蔺知事殷勤的与岳飞,以及各位大人作别后,转身回府。眼瞅着一场风波消散,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场面,谁知却风云突变。
“震哥!你出来啦?”
按耐不住满心的喜悦,柔福撩开轿帘快步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眼角含笑的静真师太,看着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同时也看到了师哥福王,瞬间变得铁青的面容。
师太猛然想到这里面的不妥之处,纵身追上去,想拦住柔福,可显然是晚了一步。岳震微笑着跨上前,真好赶到了父亲的身旁,本想开口给父亲介绍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孩,却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傻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赵鼎微微一愣,马上就知道了面前的少女是谁。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愧为大宋帝姬啊,明齿皓唇端庄秀丽,眼波流动间虽有几分青涩腼腆,但还是掩不住女孩身上,雍容华贵的气质。
“臣,枢密院知事赵鼎,叩见柔福帝姬,帝姬千岁,千千岁。”
标准的朝拜之礼中,赵鼎已经撩袍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叩首。
“啊!”欢天喜地的柔福顿时惊呆了,无助的看向面前的十叔。福王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鼎相大可不必,我这柔福侄女只是微服出宫,又无皇家仪仗跟随,本王以为,众位大人还是免礼平生吧。”
“王爷此言差矣!”赵鼎没有起身,立刻沉声反驳道。
“册封圣旨上说的明明白白,柔福帝姬的一切礼仪与圣上的女儿一般,柔福帝姬就是我大宋的长公主。藐视帝姬者,就是在藐视皇上啊。”
这么一顶大帽子飞出来,立刻把赵鼎身后的张浚和岳飞下了一大跳,两人急忙跪伏于地上,随着赵鼎口呼:“千岁,千千岁。”
这一幕犹如晴天霹雳,将少男少女间触手可及的距离,无情的撕裂、撕裂。
柔福虽然不知道哪一位是震哥的父亲,但她清楚的知道,心上人的父亲此时正跪在自己的面前,将头颅叩向地面。泪珠从女孩的眼中滑落,和原本紧紧抱在怀里包袱一起,滑落,滑落。
“呜···”少女一声悲鸣,捂着嘴转身逃去。
在父亲弯下膝盖的哪一刹,岳震只觉得眼前一黑,随之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没看到柔福悲泣着离去,不知道福王与师太相继跺脚而去,不知道文武二相是怎样走的。
他万马奔腾般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
岳震仿佛看到,看到父亲、母亲、姐姐、大哥···岳家所有的人,匍伏在柔福的面前。一缕好似来自极地的幽寒,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冷冻了他的躯体,也凝结了他的世界。
所有的人都已离去,父亲替他捡起地上的那个小包袱,轻轻拍着儿子的肩头。
“小二,跟爹四处走走吧。”
牵着儿子的手,漫步在临安街头。岳飞已经看出小二与帝姬的关系绝不一般,他顿时明白岳云从鄱阳湖回到鄂州后,为何总是与姐姐银屏嘀嘀咕咕。岳飞也有所怀疑问起过,姐弟俩在父亲面前,对小二的这一段情事,从未敢提过一个字。
内心里,岳飞并不怎么反感柔福。女孩出现在面前时,将军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个好女孩子,也会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儿媳妇。
生在帝王之家,非她之过。帝姬只要能与儿子合合美美过日子,替我们照顾好小二,我岳飞磕个头算得了什么?何况人家还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岳飞清楚这只是一个父亲的想法,同样作为男人,他更明白孩子的心境。如此难堪的场面,换作谁,猛然间也无法接受。
临安街头,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忧心忡忡的父亲,拉着木然呆滞的孩子,漫无目的的行走在繁华喧嚣里。他们身旁尽是行色匆匆的人们,肩扛手提着时令蔬果、鲜肉活鱼,那些与饮食无关的店铺已经早早的关了门。
因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阖家团圆喜庆的好日子。
急急忙忙想着赶回家的行人,兴高采烈的与熟人打着招呼,没人在意有这样一对父子,与欢乐的氛围格格不入,目光茫然的他们不知该到那里去。
爷俩一路走到了城北,岳飞真的有些累了,拉着岳震并肩坐在河边的石阶上。
望着身旁昏昏噩噩的儿子,父亲终于忍不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