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件事自己就脱不了干系,人家只是公事公办而已。至于知事和汪伯彦的关系,岳震也觉得很正常,官官相护何止这一例?自己要不是仗着有老爹,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绝不敢来尝尝牢饭的滋味。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些大实话,钻进知事的耳朵就不是味了。
也许现在岳震狠狠的给知事大人两记耳光,摆出一付恶少的姿态,知事反而会高兴起来,因为这无疑给了他破财免灾的希望。
听到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知事大人顿觉一筹莫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看的岳震都替他觉着难受。
尴尬的局面总得有人来缓解,钟达永原本打算隔岸观火想看看知事的笑话。可岳掌柜身后庞大的势力让他这个老油条也有些怕了,意识到不止是闹笑话这么简单啦。怎么说知事大人也是他的上司,若一府的主管倒台,下面的人未必会有好日子过。
“嗯吭,岳掌柜,我们大人的意思是··”钟捕头飞快的转动这脑筋,开口转圜说。
“我等公门之人职责所在不假,但人情总还是要讲地。大人早就想与公子详谈一次,也好了解案子的枝节,可惜大人琐事缠身,一直不得空闲,还请公子见谅才是。”
知事大人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样,感激的看着老部下,赶忙抢过了话头。“是极,是极。不过公子放宽心,本府即可便与通判大人升堂问案,定还公子一个清白。”
岳震淡然一笑,拱手说:“多谢大人,不过草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知两位大人可愿听听?”说罢含笑看着面前二位。
“愿意!当然愿意。”
“公子请讲。”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就不与两位绕圈子,何去何从,两位大人自己掂量。”岳震平静的道出了开场白。“说实话,事已至此,已经不是我能够掌控的了。所以呢,二位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往上面跑跑门路,至少不要让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朗,两个人的表情也不尽相同。钟达永脸色阴晴不定,临安知事则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淋淋。
“公子可是··是从贵友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八面玲珑的钟捕头紧张的问道。
岳震依旧笑吟吟的不置可否,“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两位的仕途,毕竟这事过后,我还要在临安做生意,能与两位大人成为朋友···”
“公子,还请你给我们指条明路啊!”知事听到他这样说,马上迫不及待的打断了岳震的话语。
“呵呵···”岳震笑着摇头道:“知事大人,你又错了。大人你一错在于偏听偏信,没查清楚我的来历,就稀里糊涂的抓人。这二错嘛,大人你高估了我的影响力,还是刚才那句话,事到如今我怎么做都于事无补的。”
两人看着耸肩摊手的岳震,明白多说亦是徒劳,便黯然而退,也没心思打听岳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这下子岳震彻底的清静了,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大觉,酣睡中被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惊醒。
待看清钟捕头身后的来人,岳震赶忙站起来,暗自叹道,终究还是没有瞒过她,老人家恐怕心里又要难受了。
“阿姨,您怎么来啦?”说着,岳震抢步上前搀住迈进牢门的李清照,顺手接过老人提着的小食盒。
女诗人原本苍老的面容上又凭添了几分憔悴,上下端详着岳震片刻,才责怪道:“若不是‘闽浙居’的掌柜相告,震哥儿你打算瞒到几时?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让家里的老者知道?飞卿已经请人连夜赶去鄂州给你爹送信,老身便先来看看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钟捕头好不容易找了个插话的空子,急忙躬身说:“公子,易安大嫂,你们聊,在下告退了。”
“钟捕头请留步!”
行色匆忙的钟达永,被李清照这声喊吓了一哆嗦,忙又回身堆起了笑脸,一付有事您吩咐的模样。
“老身有些话,想麻烦钟捕头带给你们大人。”女诗人说话时的神情相当复杂,无奈中还带着毅然决然。
岳震不知阿姨要说什么,但感觉到有些不对头,刚想出言阻止,却见钟捕头惨然苦笑道:“易安老嫂子,您有所不知。后晌时分吏部的文书就到了临安府,临安知事已被贬谪。我等下属寄俸候命,只等着新任大人明日前来交接。”
不说李清照愕然无语,岳震也不禁一愣,暗想,这也太快了吧。
看到他们没有再说话,钟达永告了声罪又匆匆而去,八成是去四处游走活动,想要谋一个好的去处。
李清照何等的头脑,凝思片刻就想到了原因,忍不住老怀宽慰笑出了声。
“呵呵呵···震哥儿,临安知事丢官肯定是因为你吧?呵呵··可笑我老婆子还在瞎担心呢。唉,人老喽,经不得事、沉不住气啦。”
搀扶着女诗人费劲的坐下,岳震也不禁埋怨起来。“那个掌柜的也忒多事,让您老担惊受怕不说,还大老远的跑来,累坏了怎么办···”嘴里说着,他不由悚然一惊,心中惊疑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在‘佛缘阁’被抓看到的人寥寥无几,‘闽浙居’掌柜的是从何而知?
“老身哪有这么娇贵,走两步就累着喽。”老人心情转好,脸上的皱纹都仿佛少了许多。
“老身和飞卿兄弟一天没见你的人影,自然有些着急,飞卿便跑去后市街,谁知远远的就看见‘佛缘阁’被贴了封条。他情急乱投医,去找人家掌柜的寻门路,掌柜的才告诉我们震哥儿你是被临安府带走的。”
岳震无语中点着头,心里很是后悔,真不该连累多吉大哥的铺子被封。虽说揭下这道封条易如反掌,但肯定要影响到人家的生意。
老少二人促膝而坐,絮絮叨叨,李清照免不了问起牢里的情形。
岳震就把这一天多来,经历的、听到的、看到的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又是汪伯彦那个老贼在里面作怪!”虽说已猜测到,但真的证实了说出来,李清照仍是恨的咬牙切齿。“汪贼胁迫德父不成就诬陷他通敌媚金,害的德父丢官罢职,郁郁而终。”
岳震见到勾起了老人的伤心往事,生怕她气坏身体,嘻笑着打岔说。
“嘿嘿,老家伙贼心不死,想用本少爷来威胁您老人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次可让老贼踢到了铁板啦!嘻嘻···”
李清照也受他的感染转怒为喜,解气的拍着大腿笑道:“哈哈···不错!老贼这趟必定灰头土脸,再无颜面呆在临安。活该!谁让他图谋人家的心血,呵呵··”
汪伯彦连累临安知事丢了乌纱帽,肯定很快就要在京都里传开,以前那些和他有瓜葛的大小官吏也势必躲之而唯恐不及。汪、黄把持朝政的时候,也肯定得罪过不少人,现在他们的保护网已全被扯开了。
嘿嘿,岳震暗笑想到,他们想风风光光的离开临安,恐怕不容易喽。
“阿姨,相比他们给您带来的苦难,只让恶人受到这么一点点小小的惩罚,是不是太轻饶他们啦?”
“唉,就算杀了老贼又如何?”老人怅然叹道:“有些时候想起以前种种遭遇,老身也恨不得将汪老贼剥皮挫骨。嗨···”女诗人说到激动处,又轻叹一声低下了头。
片刻后老人抬起头来,慈爱的抚摸着岳震的发髻,坦然讲到:“记住,孩子,血腥的报复换不来心灵的安宁,更不会让逝者起死回生。”
岳震却忍不住忿忿不平道:“阿姨您宅心仁厚,但这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软弱可欺。孩儿认为以暴易暴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清照摇头笑起来,垂下手臂拉住他的手轻轻拍打着。
“震哥儿,你虽有儒雅文秀的一面,但终归出身军人之家,不算一个真正的文人,更不明白文人身上的一个‘节’字。”注视着岳震迷惑的眼睛,老人轻声的问道:“歹毒如汪伯彦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愿花钱雇一班凶徒明火执杖的将德父手稿抢了去?那岂不是最干脆利索的一种办法。”
岳震闻言不屑的嗤之以鼻道,“唏,那是老贼假仁假义,再者他也未必有那个胆量。孩儿觉着,做坏事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还是在干坏事。”
“话虽不错,但老身问你震哥儿。”李清照饶有兴致的和孩子辩论起来。“若德父当年心胸开阔,笃定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去在意那一顶官帽,结果会怎样呢?”
“这···”岳震一阵语结,马上又不服气的强辩说:“就算赵伯伯忍辱负重,汪老贼定会想别的办法强取豪夺。”
李清照一拍孩子的手,笑道:“对嘛,这就是阿姨说的文人的气节。文人之间的较量,不在于地位之高低,而是胸襟与风骨之争,在这一点上先夫稍逊一筹,所以败了。而且是败给汪贼这等卑鄙小人,老身以为大大的不值。”
岳震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理论,只好沉默着,内心深处也是别有一番感慨。
忠义仁孝随着人们所学到的知识,浸到了文人的血液中,流淌在每个文人的血管里。
这才使得泱泱五千年华夏文明的画卷上,铺满了忠臣义士的身影;才有了后世中令无数子孙效仿的仁者孝子;你能说他们傻?他们挥毫泼墨将多少瑰宝留在人间。你能说他们食古不化?他们笑谈人生,飘逸飞扬,留下了太多和仄押韵的思想,让后人叹为观止。
看到震哥儿凝神思量,老人以为他钻进了牛角尖,轻声细语着悠然道。
“德父败在执着名节,老身以为不值。若是他在天有灵,看到老身也险些败给汪老贼,肯定又要笑我痴喽。”
岳震蓦然想起,老人家刚进来时找知事有话要说的情形,道出了心中的疑问:“阿姨您方才要与知事相见,是不是想交出赵伯伯的手稿?”
“好个聪明的哥儿。”李清照欣慰的赞道:“正是,手稿再珍贵也是身外之物,怎能与我的孩子震哥儿相比?”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岳震鼻子发酸,热泪险些夺眶而出,忙掩饰着低下头去。
与这位伟大的诗人相识不过月余,老人的舔犊爱护之情却是日益深重。相比女诗人,自己还有好多家人,而老人已把自己当作了唯一的亲人和依靠。这一份沉甸甸的亲情,让人体味着温暖,亦让人心生感悟,何为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岳震默默的在心里刻下了誓言,这位老人就是我的亲人,就是我的另一位母亲,谁要胆敢伤害她,我决不答应!。
老少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浸泡在暖暖的、脉脉的、隽永的亲情里。
甬道里传来嘈杂的开饭声,李清照这才收起思绪,吩咐岳震拿过那个小巧的食盒。
打开食盒,老人先取出两付碗筷,抿嘴乐道:“老身虽为妇道人家,说起来却惭愧的很,南渡之前我竟然从未进过厨房。呵呵···后来这几年颠沛流离,被逼无奈才勉强糊弄些吃食,震哥儿将就着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