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巧?!真是···”
宽大的土墙上,月亮听罢岳震的叙述立刻秀美紧蹙,欲言又止。
猎猎的火把亮光中,岳震看着她的笑脸变成了一脸阴暗,心头一沉急声问道:“巧?是不是我阿妹不在绿洲?还是···”
了解了岳震几个月来的伤痛经历,当然也就能体会到他为了寻找阿妹所付出的艰辛,月亮对他的紧张不觉得意外,只是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担心。芳心暗自彷徨间,她不知道该怎么讲,也不敢想如果那个小女孩真是他的妹妹,他将会怎样面对。
“小羊倌,你先不要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岳震焦急催促的目光下,月亮更觉无措,只好细声低语道:“我们乌兰绿洲确实有商队刚刚从外面回来,商队的头人野利大婶也确实带会回来几个孩子,只是···”
“怎么啦?!”岳震一把抓住了月亮的手摇晃着,看到她强忍着痛楚的神色,岳震这才慌忙松手,捧起少女修长的手,白皙的手背上已经勒出了几条红印。愧疚自责的他赶紧双手将月亮的手合在手心里,一边轻轻地揉着,一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月亮,弄疼你了吧?我太着急了。”
这点疼痛对于沙漠儿女只是一闪即逝,可是月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这种依稀记得小时候才有过的感觉,顿时让她和那双手儿一样,被紧紧的包裹在温暖之中,难以自拔。
一点点委屈,丝丝甜意,手与手毫无罅隙的紧紧黏在一起,相互传递的不仅仅是温度,垂首再抬头之间,少女已然明悟。
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艰难,无法启齿,再苦再难,我们两个一起去面对。
岳震无法洞悉少女情怀,但是再次与月亮四目相对时,少女脸上淡淡的酡红和那柔柔的眼波,让他不觉痴了,几乎忘记了想要听到的答案。
“小羊倌,你沉住气,听我慢慢跟你说。”月亮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女孩子,一个箭手与生俱来的沉稳让她回归了恬静从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大婶带回来那个小女孩,她病了,是一种···”
“啊!”岳震一声惊呼松开了手掌,却又被月亮闪电般的出手抓回去。两人的姿势反了过来,月亮把岳震的一只大手呵在双手之间。
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岳震努力着让自己镇定下来。不仅是月亮有言在先,不能让她失望,岳震自己也明白,暴跳如雷并不能给阿妹多少帮助,更何况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月亮所说生病的小孩就是小布赤。
“吁···好了,我现在很镇静,我们这就去看看那个小女孩好吗?”
“不行。”
听到月亮干脆的回答立刻,岳震瞪起了眼睛,四目相对中少女同样瞪大的眼睛,让他挣扎的手臂瞬间就变得很无力,在月亮流淌着温柔的眼眸里,他真正的安静下来。
“你看,夜晚的乌兰绿洲是多安详。”牵着岳震的手,月亮和他一起转过身来,土墙后面月色下的绿洲尽收眼底。
“这里不比青宁原,更比不上你们江南,乌兰绿洲最缺的就是盐巴和油脂,我们没有多余的酥油用来点灯。所以天黑后,这里所有的活动就要停下来,这里的人们也已经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看,野利大婶就住在孔雀泊的边上,明早咱们在过去好吗?现在就去会打扰很多人的。”
“噢。”岳震温顺的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转眼看着月亮问道:“小女孩病得厉害吗?不会危及生命吧?”
月亮也转过脸来,含笑摇头道:“不会的,我听大婶的族人们说那女孩是受了惊吓,他们还说野利大婶恐怕有生人惊扰,不让其他人靠近那个小女孩。我也是在他们回来的时候见过她一次,那天大婶说把她从红头鞑靼人手里救回来时,她不停的哭叫打闹,回来的路上只有抱着她,小女孩才能安静下来,她就是被大婶一路抱回了绿洲。”
放下心的岳震也非常感动,不管这个小女孩是不是布赤妹妹,能够遇到这位善良的绿洲大婶,都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月亮握着他的手又紧了一下,转折之间又有些犹豫。
岳震眨着眼睛含笑鼓励道:“有大婶这样的好心人照顾她,我倒是盼望小女孩真的就是阿妹了,历经这么多的劫难后,闹点小毛病也算不了什么的。月亮你说,我听着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病。”月亮被他的乐观所感染,点点头说:“前两天大婶来找爷爷,哦,还没有告诉你,爷爷就是我们拓跋族的大族长。大婶说,那个救回来的小女孩,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对任何人都是不理不睬。我只是担心,她即便真的就是阿妹,她要是不认识你了该怎么办?”
“这样啊···”岳震心里一沉,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失忆?还是自闭?好像还是前世的时候,听说有人精神上受到强烈的刺激后,会强迫的把自己封闭起来。
难道那位可能是阿妹的小女孩得了这种怪病?就算是医学已经相当发达的现代社会,对这种精神上的疾患也是一筹莫展。又或许她不是真的得病,是因为害怕而伪装成那个样子。
面对夜色中沉静的乌兰绿洲,岳震心中百转千回茫然远望。有心现在就去解开心中的一个个疑问,可是他又想到,如果小妹妹真的是那种病,最怕的就是来自外界的刺激,深更半夜自己贸然闯去,确是太莽撞了。
月亮摇了摇两人连在一起的手臂,关切的目光询问着,会说话的大眼眸分明就是在说,想什么呢?
岳震收回了视线和心绪,对着她笑笑,可是笑容很勉强,苦涩而悲伤。
“只要阿妹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认不认得我已经没有关系。”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竟是几乎要淹没他的悲凉与辛酸,岳震害怕自己会落下泪来,只好深深的低下头。“为了给格桑阿爸报仇,我可以面不改色的去杀戮;为了找到布赤妹妹,我也愿意辗转千里孤身走进大沙漠;可我不是郎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
最深邃的忧伤莫过于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亲人受苦受难,却无能为力!他更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他和阿妹的宿命?
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隔天涯。
这一刻岳震突然强烈的祈盼着,流落绿洲的小女孩不是布赤阿妹!那样,他就会又有一个新的希望,又可以继续寻找下去。那样,他就可以不必去面对一个被病魔折磨的阿妹,就可以不必煎熬在这种深邃的忧伤里。
“哎呦,你干嘛?”耷拉着脑袋暗自神伤的岳震,冷不防被月亮在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记,吃痛的喊出声来。
“我让你醒一醒!”月亮气哼哼的歪着头道:“我心中的小羊倌可不是这样的!你这么消沉,阿妹怎么办?!你现在是她唯一的指望,拼死拼活的走到了这里,难道你就这样放弃?我认识的小羊倌可是一个从不认输的男子汉,从不!”
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岳震有些心虚的再次低下头,听到月亮的语气悠然一变,变得格外的轻柔而且坚定。
“还有我呢,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承担。爷爷是乌兰绿洲上最有号召力的大族长,我们拓跋族,我们绿洲上所有的人都愿意帮助你!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孤单!”
“月亮!···”岳震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少女,两只手又紧紧的握在一起时,他蓦然住口。所有的语言在这个时候,都已变得苍白多余,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他却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月亮的话好像铿锵的战鼓,片刻间就点燃了身上奔涌的血液。
在他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种最让她心动的顽强,少女嫣然而笑,笑得很甜,很开心。
高高的土城墙上,阵阵夜风中,衣袂飘扬的他们十指相扣,并肩而立。从这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无数次的这样肩并着肩面对风风雨雨,但是乌兰绿洲土墙上的这一次,被少男少女永远的珍藏在记忆里。即便是多年以后的他们回想起来,依然历久弥新,依然是那样的鲜活灵动。
“很晚了,我去找个地方让你休息。”
虽然是很不情愿,可是月亮更不忍让连番赶路的他枯守在夜风里。她拉了拉岳震,想带着他走下土墙,岳震却定在那里让她没有如愿。
“嘿嘿···刚刚那位老人家不是说让我和你一起值夜吗?我才不走呢。”
岳震的笑语立刻又遭受了玉指戳头的待遇,月亮点着他的额头嗔道:“不许胡说,什么老人家?那就是我爷爷,大名是拓跋朔风。明天再见到时,可不要乱叫哦,记得一定要叫朔风爷爷,而且要有礼貌。”
“是是,我记住了。呵呵···”看着月亮一脸紧张,岳震忙不迭的点头,却又不禁好奇的问道:“哎,月亮,拓跋属于那个民族?你们怎么说的是汉话呢?”
“听爷爷说,拓跋氏上古的祖先是鲜卑人,乌兰绿洲的拓跋族很早以前就生活在这里,算是鲜卑的一个分支吧。要说到乌兰拓跋的历史,可就话长了。”
“漫漫长夜反正闲着也没事,来,月亮坐下说。”岳震拉着她坐在土墙的垛口上,笑嘻嘻的说:“嘿嘿,就当讲故事好了。”
见他兴致盎然,月亮也就放弃了要赶他去睡觉的念头。她沉吟片刻后,抿嘴笑道:“其实关于乌兰拓跋人的渊源,都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的故事,我爷爷的爷爷告诉我爷爷,我爷爷再把这些故事告诉我们。至于是不是确有其事,已经没办法考证了。”
岳震被月亮话里那一连串的爷爷逗乐,不过他倒是没有插嘴,专心的听月亮娓娓述说。
“乌兰拓跋人之所以讲汉话,那是因为我们只有一半的鲜卑血统,我们另一半的祖先原本就是汉人。”看见岳震张大了嘴巴,一脸吃惊傻傻的模样,月亮脸上的笑意更柔,那双朦胧的大眼睛也快要眯成缝。“祖先流传下来的说法是,最早来到乌兰绿洲的是鲜卑人和汉人的军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军队就留了下来,随着汉人和鲜卑人不断的通婚,就有了我们这一支半汉半鲜卑的拓跋一族。”
“噢,是这么回事。”岳震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分析说:“这个说法比较可信,自古以来那些强大的帝国,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探寻边陲的脚步。只是没办法确定你们的汉人祖先来自哪个朝代,我想应该很久远了。”
月亮也深有同感的点头道:“嗯,听爷爷说,乌兰拓跋人也曾经闹过分裂。整个部族因为意见不合,分成了两部。”
“执意要走的那些族人,拖儿带女的离开了孔雀泊,我们就是那些留下来族人的后代。不过爷爷也讲过,出去的人大多都无法在外面生存,最终还是选择了回来,这样子分分合合折腾了很多年。”
趁她停下来歇气的功夫,岳震大惑的问:“怎么可能是在外面没法生存呢?远的不说,就说离得最近的青宁原,自然环境和条件都要比沙漠里好得多啊。”
“为了解开这个疑问,我也去过外面很多次的,想来想去只有···”回忆往事的月亮突然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她忘记了答案,而是少女走神了。想起一次次的外出,她怎能不想起邂逅小羊倌的过程,此时此刻的月亮更加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岳震用肩膀拱拱月亮的肩头,把她飞驰的思绪拉了回来,有些不满的追问道:“只有什么啊?怎么说半截没下文了?”
“归属感,我觉得一个民族想在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对这片土地没有归属感是绝对生存不下去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在其他部族的眼里,我们是说汉话的汉人,而在汉人的眼里,我们又是面貌奇异的异族。离开孔雀泊,离开了我们的圣山,乌兰的拓跋人找不到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