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截说,岳震说出来的经过显然隐瞒了很多关键的衔接。比如,完颜灵秀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虽然有些扑朔迷离,宗铣还是明白了岳震这些日子的遭遇。他也基本同意岳震的推断,土古论那样的人,要是真的想毁了岳震,宁可选择在公平一战中两败俱伤,也不会用假药丸之类的卑鄙手段。
再听到完颜雍一箭射死了族兄,岳震才得以逃出生天。宗铣看完颜雍的表情有了变化,变得很复杂,有感激,有不解,也有同情。
“其实啊,在给完颜昌挖坑的时候,我仔细的想了想当时的过程。”岳震紧紧身上的毛毡歇口气,他是想说给完颜雍,希望他心里好受一些。“当时若不是我把完颜昌推起来,雍哥那一箭不可能射到他的。这也是机缘巧合,算是我们两个合力杀了完颜昌。”
完颜雍闭着眼睛,抚摸着手里的大弓,惨然一笑。
“震少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已经想通了。假如我们兄弟几个身处动荡的京师,还不是一样,不是我杀他,就是他杀我,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都是为了不被对方毁灭而已,只是比的是谁的运气好。射出那一箭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心,我的心告诉我,那一箭必须射出去!”
“震少,你相信命运吗?”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完颜雍睁开眼睛看去,笑意盈盈,意味深长。
岳震和他对视着,不知道他是真的想通了什么,还是在麻醉自己。
“难道不是命运使然吗?”完颜雍的目光又回到手里的弓上。“震少你忘了,这张乌木弓还是你送给我的。一饮一啄,冥冥中早有安排,你不信吗?”
宗铣听得汗毛竖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忍不住抬眼望去。难道这就是那句老话,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也太离奇了,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借着火光,岳震这才看仔细了他手里的大弓。可不是吗,当初在临安因找不到铺子,那时候还叫萧雍的完颜雍仗义帮忙。为了表示谢意,自己送去了这张弓,还记得是多吉大哥配上的弓弦呢。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世上离奇之事也不过如此了吧。
“还有震少,呵呵,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完颜亮就怀疑大金国的巨变是我一手策划的呢?”完颜雍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抬头笑问道。
岳震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盯了片刻才答说:“别说是他,要不是了解你的为人,我都要怀疑了。两件事看似没什么关系,可是想想,也太巧了吧。”
“所以我说是命该如此,你还不信?”完颜雍回忆道:“不瞒你说,襄阳惨败后我就奉命隐藏起来,与黄龙府建立了直接的联系。也可以说是岳家军奇迹般的完胜让我们大金的首脑集团,不得不想办法对付你这个掩藏在幕后的关键人物。”
尴尬的笑笑,岳震点点头。”这个你说过,在大战之前你就警告过他们。因为大败,你对付我的计划才被上层应允。”
“没有襄阳惨痛的事实摆在面前,我如果是他们也不会同意的。毕竟这个计划一旦付之行动,牵扯的人员太多,大金国在南宋的情报网随时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宗铣在一旁默然听着,暗自点头。经过这桩事,朝廷震怒恐慌之下,血腥的大清洗估计已经开始。试问,开国侯之子都能随意的遭金人绑架,临安城的王公贵族何来安全感?朝廷不有所行动又怎能交代的过去?
完颜雍接着讲道:“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被他们如此反复一耽搁,已经错过了对付你的最佳时机。”
“黄龙府给我的命令是在刺杀岳侯和掳你北上中,选择其一。恰好此刻,我得到了皇帝要赐婚与你的消息,所以说,刺杀一计想都不用想便被我否决。关于掳你的计划,我也犹豫再三。你也明白,正所谓:将在外,王命有所不受。我若是一味的坚持说准备不足,远在黄龙的宗望大伯也没有办法,也只有放弃一途。”
“我之所以犹豫,一来,因为完颜亮的介入,已经将原来计划改动的面目全非,难度太大。二来,还是你我的情谊在那摆着,纵然是算计你,我也不想用那些强迫的手段。”
岳震点点头,不禁有些后怕的感觉。假如完颜宗望他们一开始就采纳完颜雍的主张,把自己引入大山,再与完颜灵秀上演一出患难见真情,自己肯定会不知不觉落入圈套,等明白过来已是后悔莫及。
首次听到赐婚这回事,宗铣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的禁军侍卫会出现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还是决定开始呢?”不等岳震搭话,宗铣忍不住好奇道:“以我一个旁观者看来,你们把小岳引到吐蕃的这计划漏洞太大,难以预测的变数太多。”
“哎,谁说不是呢。”完颜雍叹道:“这又回到我刚刚的话题,一切都是命运作祟。就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受大伯之托,老尊神赶来江南。震少你知道,尊神看着我从小长大,我也与他老人家格外亲近,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想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
“噢···我知道啦!”岳震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是土老头的‘百日酣’让你下定了决心,决定冒险一试。”
完颜雍无奈的苦笑说:“不错,还有什么比这个法子更好的呢?而且,老尊神还亲口答应我,寸步不离的保护你直到醒来。我哪能想到看似一个小小的决断,却掀起了大金国的巨浪滔天,若不是都将军府卫队的精英悉数参与这次行动,我郎父和三伯怎能轻易得手?恐怕他们的行动还要推迟好多年。”
三个人同时无语,岳震在心里却不以为然。
所有历史上的大事件,都会让人觉得有很多的偶然因素在里面。但是仔细推敲一下,你就不难发现,那只是必然因素的积累与爆发。就像这一次女真人的动荡一样,主战、主和两派的斗争已经白热化,老皇帝的死才是真正的***,其他的不过是插曲花絮而已。
相比过程,岳震更关心的是结果,更关心这次大金国的动荡对宋朝的影响有多大。换句话说,他不敢肯定这件事会在父亲未来的人生里,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思索了半天,岳震找不到一个婉转的问法,他还是决定直来直去。“雍哥,依你看来大金的局势会像完颜亮推断的那样演变吗?主战派已经掌控全局,还会同意他登上皇位?”
完颜雍依然无奈的点头说:“很有可能。完颜亮对咱俩说过的话不假,即使没有我这个人质在手,郎父和三伯也不会动他。他跑来跟我掺和,纯粹只是想招揽你这个人才。女真人的根基在辽东,早先支持我大伯、二伯的也正是那些远在辽东的各大部落。郎父和三伯需要这种平衡,后方安静了,他们才能放开手脚南征。”
望着陷入沉思的岳震,他接着道:“震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你猜的不错。郎父和三伯掌权,绝非大宋之福,恐怕宋、金两国战争的鼓声又要敲响。他们和完颜亮谈妥后,秣马厉兵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这样的结局对岳震来讲是意料之中,他只想了解的更详细一些。
“那,雍哥你呢,你在今后大金国的政局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小弟推断,应该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吧?”
“风云?”完颜雍自嘲的摇头笑笑,表情有些茫然。“呵呵··如果我回去的话,肯定能得到一个显赫的官位,郎父和三伯需要有个可信任的人来充门面,我当然是不二人选。可是我却不想回去,我更愿意去西辽找我娘,就算这辈子都找不到,在那边做点小生意,日子平平淡淡,舒服安逸,也是很不错的归宿。”
看来完颜昌的死对他触动很大,现在的完颜雍有些心灰意冷,想要逃避。
岳震的心也很矛盾,自私一点讲,他当然不希望看到完颜雍成为完颜宗弼、完颜宗翰这两个人的助手。那样的话,抗金第一线的岳家军又会平添一个劲敌。
可是作为好朋友,生死兄弟,岳震相当了解完颜雍内心最深处的信念。他若是这样消沉下去,一生碌碌无为,不但他自己回想起来要抱憾终生。就连岳震也觉得可惜,可惜一个满腔宏图伟愿的铮铮男儿,因为一点挫折,平庸的聊此一生。
“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后悔错过这一段精彩的人生。”岳震的声音很低,劝完颜雍振作起来对他来说,原本就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震少,你怎么会?··”完颜雍有些吃惊,但是其中的道理他转瞬就能够想明白,他了解岳震,就像岳震了解他一样。胸中有些酸楚,嗓子也是干干的,完颜雍低下头去,好兄弟不会因为一己之私,眼看着自己颓废,他除了感动,就是要悲叹命运如此不公。
人生,难得知己。命运安排你们相遇,却又在你们中间划上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胡汉不归路,徒呼又奈何!
完颜雍百转千回,黯然神伤。
“记得雍哥你说过,金国的未来在于勤农桑、兴民生。小弟明白,你无法阻挡战争的脚步,但是你至少能让战争背景下的中原黎民日子好过一些。那里不仅有女真人,还有千千万万的汉人,只有你,不会因为他们曾是大宋的子民,就去歧视他们。”
“我?”完颜雍一阵激动,挺起胸膛,随即却又摇头叹道:“震少你高看我了,我是能顶一只漂亮的大帽子,说穿了是郎父和三伯一个后勤官而已。”
“这就足够了,因为你是他们最信赖的人,所以你的那些见解他们不会当做耳旁风。”
岳震眼睛一亮,微笑道:“你最明白,战争之道依存国力,而不是一味的杀鸡取卵。若是由你来治理中原大地,小弟有信心能看到一个农桑兴旺,商路通畅,各民族日渐交融的新大金国。”
完颜雍不知不觉中,也随着他的思路意驰神往道:“不错,中原东临渤海湾,西接西夏,北靠辽东,南有大齐这座屏障。沃野千里,商路四通八达,本不应像现在这般贫瘠,只是因为皇祖父和郎父那些军人,只能看到这片土地的军事意义。他们认为中原只是一个进军江南的跳板,从不肯用心的去经营。殊不知,中原江山大有可为,远胜辽东百倍。”
“嘿嘿··”岳震开心的笑道:“若是完颜亮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又怎么肯把这大好河山让给你们?”
“那不一样,就算他心里明白也不得不放弃。他的根基在辽东,没有辽东那些部落的支持,完颜雍只是孤家寡人。这一点,他很清楚,我郎父、二伯也很清楚。所以大金国南北分立已成事实,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公开承认而已。”
两个人谈性正浓,谁也没在意宗铣向外走去。因为他不想再听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会拔刀干掉这个将要主宰中原大地的女真人。
他慢吞吞的走出去,却像旋风一样的跑回来,脸色铁青。
“快走!一大队人正在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