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亮一句话逗乐了三个人,就连不远处的佟镇远也翘起了嘴角。
“我说的没错吧?”岳震苦笑着摇头道:“大亮兄你是帝王之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纵然小弟骗得过天下人可是骗不了自己。人生一世,最珍贵的不过自由两个字,假如你将小弟囚禁于辽东,即便能给我荣华富贵,对我有何意义?对你而言,一个行尸走肉失去灵魂的空壳子,有何用处?”
完颜雍一阵难过,他最明白完颜亮是个什么样的人,岳震的假设,很可能会变成现实。
不过他心里隐隐的还有些希冀与忧虑,如果按照老尊神的说法,三个月后,震少不但能够恢复功力,而且较以前还会有天壤之别的进步。完颜亮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他肯定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做些什么。震少也不会束手待毙,只是处境显得有些艰难而已。不过这个习惯于创造奇迹的家伙,谁敢说他没有机会呢?
天知道,这两个人之见的斗争会迸发什么样的火花?
岳震的话,让完颜亮陷入了深思,良久他才开口说:“难道你我之间,就没有第二种结局吗?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呵呵,没有。”岳震摊手耸肩,幸灾乐祸的笑道:“这是你该头疼的事情,与小弟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小弟想要奉劝大亮兄,如今你手上已经没有人质,至于那些以德服人的把戏,小弟更是心知肚明。时间不多,大亮兄要趁早决断哦,嘿嘿···”
完颜亮心智敏锐,焉能不知这是岳震的激将法。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很有效。
不用强,岳震肯定不会就范。用强硬的,四统领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轻易的毁了岳震一身武功。那就应验岳震的话,他完颜亮只能得到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如果那样发展,他需要按照当初的设计,将谣言传到大宋,彻底动摇宋朝王室对岳飞的信任。要命的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僵持的局面,一个大宋与两位叔父相互消耗的局势。他不敢肯定大宋没有了岳飞,还能不能与自己的两位叔父抗衡。所以他内心里,不情愿为叔父们剔除这道坚实的屏障。
虽然没有完颜亮顾虑的那么深远,但是完颜雍也知道,岳震这一宝算是押对了。单凭完颜亮固执的自尊,在短期内他也不会对岳震下狠手,因为那无异于要他认输。
“公子如此自信,令人折服。”完颜亮面对两难的抉择,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好法子,但他也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不急,不急,我们还有时间,此去辽东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我相信总能找到,找到一个让你我都会满意的结果。”
他鸣金收兵,岳震却不打算放过打击他的机会,马上就接茬道:“大亮兄,这里与辽东远隔千山万里,你难道相信一路上风平浪静?”
完颜亮心头一沉,内外交困的他当然不敢大意。但是这些忧虑,他肯定不会在岳震和完颜雍的面前显露。
“哈哈哈···这就不劳公子费心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虽说远离万水千山,能够威胁岳公子安全的,只有我完颜亮一人。”不忿岳震的步步紧逼,他也不动声色的敲打一句,希望能在岳震心头投下些阴影。说罢,他的视线转向了完颜雍。“雍三弟,请你把金龙特使令牌交出来,我好派人送回黄龙府,也好让两位叔父顾念叔侄之情,放我一条生路。”
完颜雍当然明白,请,不过是这位大兄的客套话。他也不想啰嗦什么,从怀里拿出令牌扔过去,嘴里冷冷的问道。
“灵儿妹妹怎么办?你打算把她也带回辽东?”
完颜雍接过令牌转身就走,同样冷笑着留下了一句话。“那是自然,昌弟和灵儿都是心甘情愿的随我回去,他们不想再看到两位好叔叔的嘴脸。哼!雍三弟你最好也安分一些,不要逼我把杀父之仇算到你身上!”
隔着跳动的火苗,两人看着完颜亮渐渐远去的身影,心情不免都有些沉重。
岳震忧虑的是处境,嘴硬并不代表自己有办法解决问题,而且一味的耍横逼迫完颜亮是很不明智的举动。
完颜雍完全是因为大兄刚刚的那句话。这些年来一直让他担心的那一幕还是发生了,噩梦一般的发生。兄弟阋墙,手足相残,难道帝王的子孙注定了都是这样悲惨的命运?完颜亮能够心如铁石,无动于衷,他却不能。他甚至不愿意想起三伯和父亲的面容,因为他们的容颜只会让他感到冰冷的恐惧。
一个疑问梦魔般的纠缠着他。倘若有一天,自己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会怎样?落到自己头上的,会不会也是闪亮的屠刀?
“唉,雍哥,不要瞎想了。”看到他脸上扭曲的线条,岳震忍不住拍着他劝道:“一切已成往事,你要振作啊。不是为了宏图大业,更不是要千古留名,只是你的亲人,你自己,都不允许你软弱。一定要强大起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不让悲剧一次次的重演。”
“亲人?”完颜雍望着篝火的眼睛,一片迷茫,喃喃道:“谁还是我的···”
岳震不忍心看到他这个样子,岔开了话题,希望能让他的心情有所好转。“哎,是啊,咱俩认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听你说家里的事呢。反正也睡不着,说来听听。”
“你真的想听?”完颜雍转过脸来,看到岳震清澈见底的眼神,缓缓的说道:“这个故事很长,也很凄惨。”岳震点头间,心里一惊,暗想,恐怕完颜雍的故事里又是一桩帝王家的血泪情仇。
“你已经知道,我郎父就是大金国的四郎主,完颜宗翰。这个故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时候郎父也就是咱们这般年纪。”
“为了了解那一段历史,我曾经跑去皇宫翻看史官的记载。那一年,金、辽之间的战事胶着,辽国派出使节求和。送来数以万计的牛、马、羊和骆驼,还有大辽国亲王的郡主,也就是我的母亲,萧莫珂。”
“啊!”岳震虽然知道他的母亲是辽人,可是没想到竟是辽国郡主这般尊贵。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完颜雍淡淡的看着他,好像是在述说着毫不相干的故事,平静的让人心悸。“那时候辽帝已经被祖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国土沦丧,皇位不保,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比亲情重要的多。赔上一个外甥女儿能换来宝贵的喘息之机,以大辽皇帝看来,就算送上亲生女儿也是值得的,只可惜他没有。”
岳震无语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太平年代的皇家公主是拉拢文臣武将的工具,倒也不算凄惨。战乱时期的帝王家女子,可就倒大霉了。异族部落之间的战争中屡见不鲜,就算是强盛时期的汉、唐帝王,不也玩过这样的把戏吗?
想到这里,岳震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个无稽的假设。若没有父帅、韩世忠他们誓死捍卫大宋,皇帝会不会把柔福送给金人献媚呢?
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会拼死的把她救回来!
现在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这样的危险,我就可以安心的把她抛到一边?
是不是在我自己的潜意识里,已经将她看做是皇帝拉拢岳家的工具?要不然,对她的排斥心理怎么会越来越重?
一阵心慌意乱,岳震不敢再想下去,他甩甩头,努力想把这些念头赶出脑子,认真的去听完颜雍的讲述。
“祖父把大辽郡主赏赐给了战功显赫的郎父,并且由不得他反对,因为那是对勇士的最高奖赏。按我想来,如果能反对的话,郎父也不会接纳母亲。因为在这以前,郎父已经娶过正妃,而且已经生育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想而知,一个战败求和的郡主,强塞给了一个不爱她的丈夫,她那还有什么好日子。”
“打我记事起就很少见到母亲。即便偶尔见到一次,欢天喜地的我却总是只看到冰冷无语的母亲。大了我才明白,她恨我这个儿子,她恨完颜这个姓氏!看到我这个儿子只能让她想起耻辱。”
岳震不禁一阵后悔,后悔不该扯出这个话题。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因为听到好朋友如此悲惨的童年,他心里也不好受。
一把搂过完颜雍的肩头,用力的拍打着他。岳震不知从何说起,却也不能不说。“算啦,都是过去的事,雍哥何必耿耿于怀。以令堂的环境来说,不是她老人家不愿意爱你,只是··只是她老人家的日子太过煎熬。你想,天下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她只是没办法面对你而已。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母亲的错。要恨,就恨这个该死的时代吧。”
完颜雍深深地低下头去,摇动着。“我不恨她,母亲赐予我生命,不管怎样我都是他的儿子,但是我没办法忘记。没办法忘记冰冷灰暗的童年;没办法忘记,别人在背后把我叫做契丹杂种。”
“是谁!”岳震听来,忍不住一阵难过与愤怒。“哼!要是让我知道谁这样讲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呵呵··听得多了,也就习惯啦。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是契丹人。”完颜雍惨然一笑,直起身子,把脚边的树枝一股脑的扔进火堆里,就好似要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统统丢掉。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火焰高高扬起,映红了两人的脸庞。
岳震望着篝火前呆呆出神的兄弟,小心翼翼的问道:“她老人家还好吗?”
“我不知道。”完颜雍的回答让岳震很吃惊。“我七岁那年,辽、金战事又起,郎父是大军先锋,不巧却偏偏碰到辽军主将。我的亲舅舅,萧莫珅。”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遥想当年两军阵前,郎父与舅舅四目相对时他们做何感想?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真正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除夕那晚,临安城外,与震少你面对面时,我忽然就体会到郎父当年的心情,也解开了这么多年一直郁积在心头的那个结。你说的对,要恨,就恨这个万恶该死的时代吧。”
“前线传回消息,郎父将舅舅格杀于两军阵前,辽军溃。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完颜雍一字一句的讲述着深邃的痛苦,可是他发觉,以前深深藏在心里的这个伤疤,如今狠狠地把它揭起来反而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疼彻心扉,倒是有一种释然解脱的感觉。漫漫长夜里,熊熊的篝火前,他豁然明悟。
‘我长大了,以前的种种磨难,不过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
听故事的岳震显然已经走神,这个年代里,人们离奇的境遇在他脑海里幻化成一个个活生生的画面。
尽管他不愿意去想,可是柔福的容颜却牢牢的滞留在那,挥之不去。假如有一天,自己与朝廷撕破脸皮,难道不是相同的场景吗?自己一样要去面对她的亲人。格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真的那么容易?
“喂,我娘没事的。”心怀大放的完颜,看着岳震困顿扭曲的表情,理解错了。
“在大辽,萧家是仅次于皇族的第二大家族。辽帝无情,这个伟大的家族却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儿女。我娘一定是被人接走了,可惜我不知道,她老人家身在何处?但是我知道,娘一定和我想念她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想念她远方的儿子。”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岳震抬头凝视着远方喃喃低语,企图在黑暗的夜幕中找到一丝光亮。冥冥中,他仿佛已经看到到所有的答案,就隐藏在那光亮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