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完颜兄的手段有些卑劣,小弟颇为不齿,但是小弟还是要谢谢兄台的美意。”岳震骤变的态度让气势渐敛的土古论以及完颜雍都很吃惊,两人眨着眼睛,诧异的看着他。
行过礼,岳震垂下双手含笑说:“小弟早就想让父亲解甲归田,远离风云诡秘的政治漩涡,怎奈父亲大人志存高远,以解救万民水火为己任,将收复失地当作了毕生的夙愿。身为人子,小弟虽心有异议,也只能尽心竭力的鞍前马后。倘若完颜兄得偿所愿,大宋皇帝对我家父亲心生隔阂,弃置不用,岂不是为小弟了却平生大愿?小弟怎能不谢?”
岳震的话音落下,完颜雍与土尊者对视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的一起微笑摇头。
“你们不信?”发觉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毫无意义,岳震无奈的走到窗前,将棉帘撩开一丝缝隙,深深的吸了吸冰凉的空气。
“吁!···要不这样吧,只要完颜兄你保证申屠他们毫发无伤,小弟也保证尽量的配合,不给你捣乱。不过···”岳震转回身来,凝重之中却又满是感慨。“不过小弟对你的计划一点信心都没有,常言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是注定无法改变的。”
他说的都是心里话,在他一个后世人的眼里,父亲的遭遇是铁板钉钉的历史。而在岳震了解的历史知识中,完颜雍根本是一个毫无记载的人,怎么可能改变历史的轨迹?。
“呵呵呵。”土古论摇头释然笑道:“小岳先生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呵呵,后面这几句话有些画蛇添足了吧?老夫险些···”完颜雍却摆手打断了尊者的笑语,双目精光闪闪的盯着岳震说:“以震少之见,这件事的变数会出在那里呢?”
岳震苦笑着摇头道:“小弟刚刚的一番话已经是大逆不道,小弟怎敢与你一起合谋陷害我父亲?嘿嘿···小弟只是有些好奇。”
“凭什么?”沉吟片刻,岳震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把整件事串联在一起,开口问道:“只有释放了申屠和淮帮商队,我们才有可能继续下去,失去手里的人质,完颜兄台凭什么让小弟乖乖的听话呢?”
完颜雍艰涩的笑笑说:“震少语带玄机,为兄此刻已是心乱如麻,今天很晚啦,咱们各自安歇如何?”
正如完颜雍预期的那样,摊牌以后,岳震明显的安静下来,与两人的交谈都很少,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的想心事。
天气依旧阴多晴少,但是从头顶偶尔一现的太阳还是不难判断,船已经转向正北方,他们现在正行驶在巴蜀境内一条宽阔的大江上。
新年欢庆的气氛慢慢散去,水面上的船只又渐渐多起来,岳震也察觉到各个关卡中厢军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相比他们刚刚进蜀时厢军士兵的漫不经心,现在每个水上哨所对过往船只的盘查,认真仔细了很多,这让完颜雍不得不紧张起来,他和岸上的联络愈加频繁。
当完颜雍得知岳震的画像已然出现在水道下游,正在一站一站的向北传递着着,他当机立断选择了离船登岸。好在他们已经越过巴山蜀水中大部分的险要之地,上岸后虽然还能感觉地势在渐渐升高,道路却已不是很难走了。
远离了潮湿的水面,空气依旧冰冷阴沉,初春的山林中依旧寒气逼人。随着呼吸越来越觉吃力,岳震暗暗推测他们正行进在高原的边缘地带。
一个人身陷其中,很容易由于事件的波动而产生情绪上的变化,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置身事外,你就会发觉,事情原本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复杂和艰难,岳震此时就是这样微妙的心境。随着对整件事情的了解,他开始慢慢相信完颜雍无意伤害申屠他们,心态的悄然转变,也让他不禁对这个荒唐而大胆的计划充满了期待。
岳震自己也很模糊,不知道是希望完颜雍成功,还是希望他失败。但是内心最深处的一份希翼他却清清楚楚,就是盼望着事情依旧进行下去,不要早早的结束。
哇!我的天呐!
仿佛是一下子跳上了无边无际的大平台,眼界豁然开朗。雪山,雪山,还是雪山,一座座雪山绵延伸展到视线的尽头,翻滚的乌云好似被踩到了脚下,需要弯下腰去方能触及。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荒原,灰蒙蒙的山林,与远方皑皑的雪山组成了一幅安详宁静的画卷,亦真亦幻,美得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登上一道山梁后,岳震猛的停了下来,迷失在极目苍穹的壮丽景观里。曾几何时,他为心中的圣地堆砌过无数华美的词汇,当他真正身临其境,也才真正明白,什么样的词句都无法形容这里的壮美,任何语言在这里都会显得苍白乏力。
“吁···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最靠近天的地方!”
贪婪的呼吸着雪域高原上清冽的空气,喃喃自语的岳震闭上眼睛,高高的举起了双臂。
完颜雍和土古论也停下了脚步,几个随从四下散开,摆出警戒的阵势。他们可以说是这般景致里的常客,远没有岳震那样觉得冲击,只有心事重重的老尊者被他的背影所吸引,目光复杂的凝视着少年人。
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双手擎天的少年衣袂轻扬,不禁让尊者产生一丝幻觉。他与这天,这荒原,这山林融为一体,他是这苍凉的一部分,他原本就属于这里!
“唉,完颜兄。”静伫良久,岳震放下了手臂却没有回头。“你不觉得壮阔的天地之间,我等是何其的渺小,那些纷纷扰扰的争斗还有意义吗?”
正在眺望着雪山的完颜雍闻听微微一滞,眼神中多了几许迷乱,话语之间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能是因为害怕触景而生情,我不愿意来吐蕃高原,我更喜欢辽阔壮美的大草原,那里能激起你征服的欲望,不像这儿,只会消磨人的雄心壮志。”
“征服?呵呵···”岳震轻笑着回身说道:“妄想成为天下的主人,是最愚蠢,也是最可悲的梦想。你抬眼看看,雄浑的天地亘古不变,生生不息,人类的自相残杀,不过是一场转眼即逝的闹剧而已。”
完颜雍嘴唇颤动着还未开口,土古论却抬起手臂说:“三公子,有一队骑兵过来了,我们还是进林子避一避吧。”
“这就是我们大宋的边防军?”不算茂密的山林中,岳震望着远处懒洋洋、松松垮垮经过的骑队,诧异的问着完颜雍。
怨不得他大惊小怪,这一支大约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支军队。士兵们军容散漫、无精打采不说,有的马背上竟然还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随便捆扎的包裹中显露着皮毛、毡毯和一些红红绿绿的织物。
完颜雍习以为常的笑笑,没有像岳震那样刻意的压低声音,他知道即便骑队中有人发现了他们,也一定会装作看不到。
“呵呵,震少你有所不知,宋与吐蕃百年来相安无事,边境线上的军队不过是摆摆样子。宋这边勉强还算有一支,吐蕃那边连样子都懒得摆,在与宋室接壤的边境根本就没有边防军这个编制。呵呵呵,戍边的宋军亦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粮饷犒赏更是少得可怜,军士们干脆就与吐蕃人做起了买卖生意,利用巡边之机赚点银钱补贴。”
岳震更加吃惊的追问道:“什么?吐蕃没有边军?!你们女真人就从来没有想过,借道吐蕃直取巴蜀?”
“吐蕃是无边军,可是吐蕃的汗王、头人们怎么可能让大规模的军队从领地里通过?他们的牦牛骑队动辄就是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惊人,各部族头人的奴隶军团尤其擅长恐怖的火牛阵,数千条蛮牛被烈火驱赶着滚滚而来,山川失色,万兽惊逃。”
完颜雍心有余悸的摇着头。“北边的几国,也包括我们大金,没人去招惹吐蕃。我就是不明白,吐蕃与汉人为什么就能和睦相处呢?”
岳震一想,可不是嘛。有史以来,汉族与吐蕃从未爆发过大规模的种族战争,这其中的道理耐人寻味。
注视着巡逻的宋军骑兵渐渐远去,一直沉默的土古论却突然的冒出了一句。“可能是这两个民族都没有太多的欲望。”说罢老尊者招呼着随从们向林外走去,不再理会微愕的完颜雍和若有所思的岳震。
萼华宫,因为主人的离去,显得有点冷清。柔福帝姬的卧房里尽管床铺上一尘不染,静真还是像每天一样整理着。这时候,福王赵榛悄然挑帘进来。
看着师妹裹在素袍里曲线动人的侧影,王爷不禁有些恍惚。齐耳的短发轻轻摆动着,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却遮不住她专注的神情,白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花团锦簇的棉被,仿佛是要抚平对远方孩子的牵挂。
很多年前,赵榛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衣衫风尘的归家时,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然而此刻他置身其中,王爷的心头却滑过几许凄凉,几分失落。岁月流逝,师妹芳华不在,自己也已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赵榛。
“师哥,你来啦,可是柔福有信回来?”静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将福王的思绪拉回来。
王爷走到床边坐下,抱怨着笑语:“呵呵···她现在心里只有情郎,那还会记得临安有一对孤老头子和孤老婆子。”静真闻听抿嘴一乐,赏了他一记白眼。“师妹,回王府吧,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又不能住进皇宫,跟我回去吧。”师妹似嗔还喜的眼神中,王爷不禁有些动情,抓起了她的手。
“唉,还是等柔福回来吧。”静真轻轻的抽回手掌,悠然叹道:“等她回来,风风光光的嫁了去,才能算我没有辜负当年师哥的重托,才算把孩子抚养成人。”
“那可真要等些时日喽。”福王半真半假的拍腿叹息着。“王渊传讯回来说,后护军水师精锐尽出,已经将柔福安全送到西北边境。我估计,他们两个已经带着侍卫跨过了国界,正在往积石山赶呢。”
静真轻轻点头说:“金人和岳震绕道巴蜀,丫头走的是直线,一定能在山区堵住他们,这八成是岳鹏举的主意吧?”
福王不置可否的摇头感叹道:“嗨!难道一切都是天意?若不是迦兰叶老贼秃将残门连根拔起,哪容得金人在巴蜀为所欲为?真是可恨!”
“丫头已将佛家真气与残门功法融会贯通,只是缺些实战经验。女真那边土古论亲自出马,也未必能轻而易举的伤到她。更何况有岳震在旁,那小子岂容有人伤害丫头?我只是担心他们两个江湖阅历太浅,被老奸巨滑的土古论算计。”静真淡然笑语中,眼睛一转道:“近年来巴蜀龙家向师兄频频示好,为的只是想来江南施展拳脚,有龙家这只地头蛇相助,岂不保险了许多,师兄你何不···”
“对呀!”静真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福王猛一拍大腿霍然起身。“我这就去找龙家在临安的暗桩。”
王爷风风火火的甩帘而去,留下了呆呆出神的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