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希侃不以为意的笑笑,拦住了想追出去的张宪。“将军不用担心,震少只是有一些自责而已,稍后就会没事的。将军请安坐。”
张宪知道申屠是小弟最得力的臂膀,对小舅子的了解远胜过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讲到:“小弟还是很天真呐,在他脑子里,根本不明白两万骑兵是个什么样的阵势。”
“将军此言甚对。”申屠点头笑道:“这亦是震少最薄弱的一环。震少他空有一腔抱负,却因为无法面对流血牺牲,而不愿到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去施展拳脚,实在是岳家军的损失,更是大宋朝的损失。”
以岳震的耳力,就是走的再远些,屋中两人的对话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没走出几步就停了下来,后悔不该这样对待申屠。
申屠的一席话落在耳朵里,岳震不由得仔细思量起来。不能怪姐夫批评自己天真,战争自有战争的法则,不会因为自己提供了跨世代的装备,就能彻底的将其颠覆。对于这时代的战争来讲,六千步兵全歼整整一个万人骑队,仅仅战死了四分之一,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奇迹了。前世,玄幻小说里描写的‘零伤亡’,只不过是一个笑谈罢了。
虽说他慢慢的想通了,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辛辛苦苦的钻到大山里,鼓捣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还是不能挽救这千余人的生命。
这不禁又让岳震陷入了迷茫,自己所作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要赶着去兵部,张宪不能久坐便匆匆而去。不过临走时申屠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回来吃住在闽浙居。
晚饭因为张宪带来的消息而格外丰盛,闽浙居、汇丰号、漱玉斋上下人等无不觉得激动且兴奋,他们认为自己是临安城里最先知道襄阳大捷的幸运之人。
张宪也未耽搁太久,刚刚掌灯就回来了,正好赶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岳震赶紧腆着脸向姐夫和申屠道歉,那知两人呵呵一笑过去啦,敢情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反倒让他觉得更加不好意思。这小子只得耍起了无赖,自己找台阶。于是就故作悲愤状的仰天长叹道:“嗨!可怜啊可怜,原来俺的喜怒哀乐如此的无关紧要。”
众人的笑骂声中,小型的庆功宴便开始了。伙计们人多,桌子摆到了大饭堂,几位首脑级的人物把饭桌搬到了岳震屋里。
大家在欢声笑语中吃吃喝喝,岳震发觉姐夫的情绪有些不对,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来,姐夫,小舅子敬你一杯!”他随手拿过酒壶,笑嘻嘻的说道:“要不是姐夫和烽火堂配合的天衣无缝,这场仗不会打的这么顺利。不过咱们先说好了,这烽火堂弟兄们的酒,姐夫你也得替他们喝喽。”
哪知张宪立刻紧张兮兮的摆手说:“不行,不行。小弟你若想与姐夫共谋一醉,明晚,明晚姐夫一定陪你。”
“哦?此话怎讲。”岳震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立刻追问起来。
哥俩对话的功夫,同桌的李清照则把头侧向了张飞卿,问起烽火堂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女诗人也见过晏彪、宗铣以及淮扬八杰,但对他们真正的去向却不甚了了,忽然听到岳家军大捷和所谓的烽火堂扯上了关系,自然兴趣大增。
张飞卿也压低了声音,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交待了个脉络分明。
这边张宪盯着小舅子手里的酒壶,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申屠和禄伯不禁相视而乐。
“说实话,姐夫真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顿。”张宪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酒壶,苦笑道:“自打大军北上,我就没有沾过一滴酒。可是今夜真的不行,因为明早要随太尉大人上殿去见皇上,倘若宿醉一场满身的酒气,岂不掉了岳父大人和咱岳家军的脸面。”
‘噢···’众人恍然,皇帝接见前来报捷的将官实属平常。欢宴的气氛并未因此而冲淡,大家继续吃喝聊天。
岳震却不打算就此放开这个话题,放下手中的酒杯说道:“听说咱们这位皇帝爷是大宋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还有什么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至一石五斗,更有泥马渡康王神仙一般的传说。我还真想见见皇上哩···”说罢,他眨着眼睛凑到姐夫耳旁低语道:“姐夫,明天让我扮成你的小兵,咱俩一起上金銮殿看看皇帝如何?”
张宪被他吓了一大跳,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立刻否决了他这个荒唐的胡闹。
围坐的众人听他这么一说,聊天的闭上了嘴巴,喝酒的放下了酒杯,大家一齐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意思不言而喻。尤其是禄伯、张飞卿和李清照几位老人家,慈祥的笑意里多了些期盼和鼓励。
那你小子还不赶紧把柔福帝姬娶回家,见见皇上岂不是家常便饭?。
岳震是何等聪明之人,此刻饭桌上的默契,不可避免的触到了他不愿想起的隐痛。
柔福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岳震一直都在逃避,躲在繁忙操劳借口的后面麻醉自己。但是从岳家军奔赴前线起,闲暇的时间多了起来,他也不得不认真的琢磨一些问题。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皇权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会因为谁的难以接受而改变。自己现在的这种心态只会给亲人们惹来麻烦,不会有任何的益处。远的不说,就说不久前皇帝一声令下,数万将士就要去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一个生动鲜活的例子吗?。
柔福不可能长时间的留在巴蜀,等到她回来的时候,该怎样去面对情深义重的佳人?
她又有什么错呢?自己现在强加给她的不是和这个世界强加给自己的一样吗?
一道无法解答的难题,让少年人在欢乐的氛围里懵然失神。一次次端起酒杯,又一次次的放下,温热的美酒渐渐冰凉,他却依旧浑然未觉。
“震少,震少。有件事想和你商议商议。”申屠希侃开口喊着,阻止了沉闷的气息继续蔓延下去。看着醒过神不解的岳震,申屠接着讲到:“张将军走后,我与两位老伯合计了一下,我们觉着应该拿出一部分银钱,送给大旗营阵亡将士的家属,算作朝廷以外的另一份抚恤,也是我们在座众位的一点心意。”
李清照皱眉问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薄此而厚彼,都是一样为国捐躯的英烈,其余的烈士家属该怎么想呢?”
“多谢诸位···”张宪忍不住低下头去,红着眼圈低声道:“其余参战部队阵亡的总和也不及大旗营,岳家军诸营将领无不愧疚于心,这样甚好,甚好···”
“是这样啊···”申屠闻听敲着桌面沉吟说:“还是易安大家考虑的周全,咱们不能让其他的将士寒了心。要不这样吧,凡是岳家军此次捐躯将士的军属通通有份!震少你觉得妥不妥当呢?”
岳震一头雾水的看着频频点头的众人,不满的摊开一只手掌嚷道。
“我说众位空壳大财神,钱呢?诸位说的这般热闹,钱在那里?各处买卖的账面,你们都比我这个甩手掌柜清楚吧?”
张宪先是一阵恼火,随即猛然觉悟着翘起了嘴角。这是诸人的激将法,激励小弟赶紧从感情的漩涡里自拔,是让小弟明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呢。
一通抱怨后,岳震也发觉自己上当了,心头一阵暖流涌过却摆出苦瓜脸说:“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看也没用,这次我真的是没办法啦。”谁知大家对他的话和表情基本无视,不约而同整齐的注视着他,一直看的岳震举手投降。
“好啦!算我怕了你们。”岳震轰然趴倒在桌上高举着双手道:“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就算是去偷去抢,也得踩好盘子找个大户人家吧?”
“哈哈哈···”饭桌旁哄堂大笑,大家又纷纷拿起杯筷和身边的伴儿聊天吃饭,没人再去理会抓耳挠腮的岳震。此情此景落在张宪的眼里,令他好生的羡慕。大家庭一般温暖关爱的气氛,怎能不让将军想起了他的小家,想起家中的爱妻。
一顿饭热热闹闹的接近尾声,张宪说要养好精神见皇上,提前退席了。伙计们进来撤去残羹剩菜端上茶水,岳震清清嗓子,等于宣布众位首脑人物的会议正式开始。
“各位,我老爸力克襄阳,轻取均州,可谓是漂亮至极。但这对咱们的生意来说,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情。”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汲了一口茶水,数起了手指头。“大旗营经此一战损失惨重,盔甲、军械的补充以及修缮,加上咱们刚刚答应的抚恤,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不巧的是眼下临安如此萧条,就算是汇丰号和漱玉斋砸锅卖铁,也无力扛起这么重的担子,只有另谋出路。诸位有什么主意?也好让咱们走出眼前的困境。”
相比宴会的轻松热闹,屋子里的气氛低落下来,这的确是大家共同的难题。
其实这些日子,申屠和禄、张两位老伯可谓绞尽了脑汁,但这样的大气候下很难让生意有质的飞跃,一些招揽生意的小伎俩自然收效甚微。
思索了片刻,禄老伯率先讲到:“为了襄阳这一战,不但咱们支出巨大,据兵部军需的熟人说,他们也是豁出了血本。”
“正是,”张飞卿接口道:“从临安各处的官字号买卖就能瞧出几分。原本眼高于顶的官家银钱汇兑铺子,如今见了谁都是点头哈腰,也不再挑剔数额的大小,摆出了一付有钱就赚的架势,这让咱们这些私营的银钱盐铁交易铺日渐维艰。关键是人家省去了抽厘税这一大项,私营的没法比。”
“赋税沉重是私营商家无法摆脱的枷锁,深受其害的又何止银钱汇兑这一行呢?”
申屠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沉声说:“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走私,没有巨额的利润,根本无法和官营买卖竞争。”
“所以说,我认为!”申屠不自觉的提高了声调。“走私不是咱们考虑的范畴,所以我认为咱们的出路在远而不在近,只有真正的走出国门,生意才能做到奇货可居,才能博取最大限度的利润。”
岳震心里猛的一动,但是申屠后面的话语他并未听清楚,他脑子里不停的跳动着,走私,巨额利润,这几个字眼。
一直沉默的李清照开口问道:“申屠大掌柜的意思是,咱们去效仿那些番邦商旅,组织大型的商队跨越千山万水,一路卖出内地的商品,再换回外域的货物?”
“为什么不行呢?”申屠眼睛闪亮着说:“咱们依托临安这个大市场,南有闽浙商帮源源不断的供应,北有烽火堂保驾护航,西边还有震少在番邦的商旅朋友。只要能选对一条稳妥的路线,重拾昔日丝路的繁华,这并不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张飞卿与禄伯对视了一眼,张老先生摇头道:“难啊,这么大的手笔绝非咱们一家能够运作的,暴利背后必定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人家凭什么相信咱们而参与进来呢?”
禄老伯虽没有名言反对,但话里话外也就是那个意思。
“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据史记载,本朝定国后太祖、太宗年间,为了开辟一条通往域外的青海道,宋军曾与西夏、回纥厮杀多年,无数将士血染黄沙戈壁。民间还传唱过这样的谚语:西去如入鬼门关,十人离家三人还。申屠掌柜你说的昔日繁华,却是咱汉人商旅用鲜血浸泡出来的,切不可轻言西去,需慎之又慎呐!”
申屠暗自叹息着把目光投向了岳震,他明白像两位老伯这一代人,无不是谈西域而色变。自己在闽浙商帮就曾多次提起,也同样碰了无数次的钉子。申屠满怀希冀的看去,那知岳震早已神游天外,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里又一次沉寂下来,老老少少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间夜已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