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的尽头,是海。
但海的彼端,还是海。
从此地望去,一望无际的大海正奔腾翻涌,闪电从空中怒劈而下,雷声中带着怒火,一道一道的劈到海上。
在这一切面前,那些在人群中的不可一世之士,也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感受到身为人的渺小。
人再厉害,在愤怒的自然面前也不过是蝼蚁罢了,只能任其摆布。
岸边的礁石在怒火中烧的大海中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石块的四周早已被打磨的光滑无比。而那无尽的海浪习惯性的冲击着岛屿,攀附上这些个石块,打在人的身上。
有两个人。
白衣男子无心。
还有李有财。
两人已经在岸边的礁石上站了许久,他们的手上分别握着一把长剑。可他们一动不动,就像两尊石像一般。奔腾的雷声、大海的呼啸,都不能干扰他们半点。
这时韩一柏才抱着杨欢欢赶到,两人站在远处的树枝上,望着这边的一切。
杨欢欢见这雷电交加的气象,心中骇的可怕,又见李有财两人,急迫的问韩一柏:“他们两人在做什么?”
韩一柏目不转睛的望着远处的两人,回答道:“他们在比试。”
杨欢欢又问:“可好好地空地上不打,为何要在这光滑的礁石上打?”
韩一柏听了轻轻一笑:“因为以他们两人的功夫,交手时两人中必有一人会死。”
杨欢欢不禁攥紧了衣袖,心中虽急,还是沉下心来问韩一柏:“那无心是你得意弟子,你就不怕他死在李大哥的手下?”
“你不必激我去阻止他们,这点小算盘还是收收罢。”韩一柏忽然大笑,转过头对杨欢欢道,“你本不必担心,两人在此比试的目的只是为了一决胜负,而不是要了对方的性命,否则照我所说,他们早早可以在任意一地打上一架不是?”
既然连韩一柏都如此说,杨欢欢也放松下来,而心中的疑问也随即生出,不禁又去问韩一柏:“既然如此,他们如何评判胜负?”
韩一柏早已将目光从杨欢欢这儿收回,转向天地彼岸不远处,那两人的身影。他答道:“两人打了一个赌,谁先掉下礁石就算输。”
杨欢欢睁大双眼,疑惑着又问:“你难道是活神仙,怎么连他们的赌局都知道?”
韩一柏道:“因为我是他们的证人,而且他们不只打了一个赌。”
杨欢欢道:“还打了什么赌?”
韩一柏道:“谁输了,就不能再杀人。”
杨欢欢听了不禁拍手叫好,笑道:“好啊,好啊,这下李大哥有赢不输啦。”
韩一柏奇道:“你怎知他只赢不输?”
杨欢欢道:“因为李大哥从不愿意杀人,也不会主动去杀人。”
韩一柏哈哈大笑,才道:“你错了。被迫的杀人,也是杀人。要在这个江湖走下去,不杀人是不行的。”
……
时分一点一滴的过去,就连杨欢欢与韩一柏也早已没了话声。连续拍岸的大浪早已将两人浑身上下打的湿透。可这两个人仍然耸然不动,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忽然!一道闪电凭空劈落,这道闪电巨大无比,带着无比声势打在两人的头上,跟着传来“轰隆轰隆”的滚雷之声。声势之巨,足以让人双耳失聪。
也就是雷劈落的这一刻,两人同时动了。因为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稍微没点胆识的人,都会在这一刻分神。
两人的身影开始在礁石上急速的移动,杨欢欢甚至已经瞧不清楚他们的身影,只得拉着韩一柏的袖子,连连的问:“谁占上风,谁占上风?”
落雷打在两人的正上方,他们的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夜色又暗,黑暗之中只能隐约的分辨出一个模糊身影。可他们交起手来就如同阵阵疾风,在几乎没有外界感知的情况下,两人仍然打的难解难分,就连翻滚的巨浪也在这一刻被他们比下去。
数十招过后,杨欢欢才能看清两人的身影。
这时他们两人又站在了方才的两个礁石上。而他们手中的剑却都不知踪影,看来是在比试中跌落在海水中。
韩一柏对杨欢欢说道:“你在此地等着,我先过去。”随即从树上跃下,缓步走去。杨欢欢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轻轻的爬下树,用周围的石块作掩护,缓缓的靠近决战两人。
越近,也越能感受到大海的磅礴之力。巨大的海浪不断打来,好几次要将杨欢欢冲倒。杨欢欢只得抓紧石块,步履维艰的靠近。
她不敢露头,只能用耳朵听。
渐渐地,杨欢欢能听到话语声。
首先是李有财的声音。“你的功夫的确很高。”
接着是无心的回话。“你也比我想象的要出色不少。”
李有财笑了,他继续说道:“听你的夸奖,比江湖上万人的赞美都要来的痛快。”
无心却道:“不过,你终归是不敌我手。”
李有财反问道:“何以见得!”
无心道:“水榭梨花,白云飞燕。两者缺一不可。”
李有财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无心道:“既然没了剑,你的功夫自然折了一半。”
李有财道:“你也不是没了兵器,我们不过半斤八两。”
无心大笑起来,“非也,非也。你以为我的功夫练在兵器上?”
韩一柏与郭松仁练得都是碎婴掌,这一节李有财自然是知道的,他不禁发问道:“难道你练得都是掌上功夫?”听其声音,已变得发颤起来,显然对于对手的功夫琢磨不透,就连往常坚定无比的意志也变得动摇起来。
“你猜的没错,我的碎婴掌已经比老爷子还要厉害几分,你认栽不认栽?”无心转头又问韩一柏,“老爷子,你说呢?”
杨欢欢背靠石块,只听无心的声音越靠越近。忍不住性子,探出头来,只见无心已站在了李有财面前的石礁上。
韩一柏没有说话。此地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就连海浪也平静下来,闪电也不再交织。
杨欢欢只觉的自己连呼吸都很困难,一颗心也早早的提到了嗓子眼。
“你不服?”话声是无心。
“我服。”李有财答道。
“哼,想不到你也只有这点骨气,我本对你有相惜之情,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江湖杂碎。”
“我本就是一个江湖杂碎罢了。”
“哼。”
“但杂碎也有可能击败高手,而高手却往往因为大意输给杂碎。”
无心的语气突然变了:“你是说我大意了?”
而李有财的语声又恢复到平常的冷静:“你大意了。”
无心冷笑两声:“我何处大意了?”
李有财道:“既然要用掌,一定要离我近些。”
无心不答。
李有财接着道:“可是你走的未免太快了一些。”
无心道:“什么走太快?”
李有财道:“走的快就会导致你忽视一些东西。你应该知道,我经常使得暗器。”
无心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躲不开你的暗器?”
李有财道:“你自然躲得开。但那是在平地上,而不是在这满布银针的礁石上。”
无心讥讽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儿童罢,区区铁器如何能钻入这礁石之中?”可他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的向四周撇去。
稀疏的月光照下,只印出海面上的碧波银光,礁石上又哪里布满了银针。无心立即回过头去,只见李有财笑眯眯的站在原地。
“你输了罢。”李有财道。
“我未受你一招,哪里输了?”
“方才我出手功你,你又哪里有胜算?”
无心怒急,道:“你这孩童的骗术,哪里能算到比试之中?”
李有财却道:“杀人的时候,哪里分什么真功夫什么假功夫?韩一柏,你说对不对?”
无心哪里管的这么多,双手一扬奔走过来,只是一瞬,就已经对李有财攻出五掌,且每一掌速度极快都有劈金断岳之力。李有财虽有提防,连撤两步,但终归被无心打中一掌,身子飞到大海中。
杨欢欢见状,哪里还忍得住,跳起来,疾奔向李有财。
无心还要再攻,却被韩一柏拦住。无心超其怒喝道:“你拦着我做什么!”
韩一柏叹出一口气:“只怪我没教好你。”
无心使出全力,想要挣脱韩一柏的束缚,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也挣脱不开。韩一柏那双苍老的手就像两座大山一样,紧紧的将其压住,连半分都不能动弹。
韩一柏的老眼中尽是释然:“人总是会失败的。但对于人来说,对于我来说,对于你来说,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不承认,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
无心想说什么,可他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
韩一柏又叹出一口气,接着道:“他虽然使得是小伎俩,但高手之间就差一手失误。你自然也知道,你方才那一走神,他足够要了你的性命。其实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何尝要气馁。”
无心看着韩一柏那苍老的面目,不禁低下头,轻声道出一声:“是。”
韩一柏笑了,这一次是真的开怀大笑。
他的一生充满着传奇,也布满了污点。他做过大侠,更做着小人。他虽然权倾江湖,却也对此不屑一顾。他渴望找一个对手,却在最后败给了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有太多可以说。
一切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人生。
船。
回乡的船。
船不大,但在海中也算的上平稳。
李有财、白鬼无常、杨欢欢三人身为客人,正坐在这艘船上。冷燕林不在,他自觉没有脸面再见三人,所以并未同三人同行。
回乡的路程还是与来路一样,但在返乡人的眼中,却远远不同。
回家的路是幸福,是欢喜。
三人的心中也是一般。虽然离开故土不久,但经过生死历程还是让人格外的怀念家乡的温床。
当然,杨欢欢还是不停的追问李有财他与无心的那一战的经过。直到上岸后,李有财才与杨欢欢道出事实原委。
原来韩一柏与无心正是父子,韩一柏性格虽然怪异,却也同天下的父母一般,不愿见自己的孩子这副模样。郭松仁死后,漂流大海的数年里也另韩一柏也将一切看淡了,在这世上只是对自己的孩子不放心。
这正好同李有财一拍即合。所以两人便合谋,设计让李有财与无心打赌,以此来换取无心不再杀人,远离江湖的约定。李有财能抓住无心大意的弱点,也全是韩一柏告知的。而李有财“夺命”的那一刻,其实在无心疏忽的那一刻,就算他真要出手,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击败无心。
直到现在,无心打在他胸口的那一掌还在隐隐作疼,就像伤疤一样永远不会退去。
随即在半个月后,三人回到扬州城,将韩一柏的“死讯”带到了杨花姑。因梨花大侠的声望,这一消息很快在江湖中炸开了锅,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又逐渐的将此事淡忘。
韩一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李有财到现在还没有琢磨透。或许韩一柏对其吐露的一切都是真的,又或许其中掺杂着不少假话。
但一切都如何呢?
不是总有人说,往事如烟。
既然这一切都过去了,那还不如就让这一切如烟一样,毕竟他们都已经淡出了江湖,就让这一切飘散在云雾之中罢。
此刻,已距李有财离开扬州城有一个月。
白鬼无常自然不用再走,他已经决心改头换面,在杨花姑做起普通弟子来。
杨欢欢却没有再跟着李有财,而是与白鬼无常一道留在了扬州城。因为她知道李有财要去做什么,更不想成为李有财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当然,她也知道,无论结果如何,李有财很快会回扬州来接她。
李有财的目的地又是哪儿?
那是一个山谷,茫茫群山中,巨大的一个山谷。
当然,有山的地方总会有山谷,不过李有财去的却不同于普通的山谷。
那个山谷中四季如春,开满鲜花。
整个山谷中也只有一种花。
兰花。
就算离这山谷十里远,也能闻到这浓郁的兰花香。
世人都知道,这儿是凝华派的地盘。
世人也都知道,凝华派中清一色是女弟子。
但就算如此,也没有男人敢来擅闯此地。因为所有未经主人允许的男人们都已经变成了尸骨。
李有财经过一个月的跋涉,终于赶到此地。
他自然清楚凝华派的本事。
凝华派常年隐匿于山谷之中,门中弟子虽说尽是女流,但其中的高手完全不下于武当少林,其中以剑法见长。李有财不是糊涂人,自然也知道以一人之力去对抗凝华派不过是以卵击石。
此时正是夏暑,天气酷热。
山谷之内却是另一个世界。一步脚入山谷,便觉得一谷凉意袭来,脱去身子上的炎热。
也正是在李有财踏入山谷的一刻,有三名身着白衣,面戴白纱的曼妙女子拦在了李有财的身前。她们三人手中的长剑早已出鞘,酷暑之下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她们剑端的寒气,寒气逼人,对着李有财的脑袋。
有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眼前的三名女子个个风姿卓绝,想来江湖上会有许多汉子心甘情愿的被她们刺上几剑。
李有财不是那些汉子,也当然不愿意被这三个女子手中的宝剑捅上几下。
所以李有财退后了几步。
这几步看似平常,却蕴含着上乘轻功。是以那三名女子还未反应过来,李有财便已经脱离了她们长剑的范围。
当头的女子也瞧出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男子功夫不弱,不禁锁起眉头,质问道:“阁下是何人,快快报上名号,因何缘由来我凝华派?”她的嗓音清脆悦耳,但她手中的剑任然指着李有财,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李有财笑着给三名女子请安,然后躬身道:“在下李有财,前来此地是想来找一位朋友。”
当头那女子喝骂道:“小小贼子,此地哪有你什么朋友?”
李有财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再将布递到三名女子的身前,道:“我的朋友的确在里面,这是韩老告诉我的,这块白布便是韩老的信物。”
当头那女子正要伸手去接白布,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中年女性的声音。
“等等!”
三名女子立刻退后几步,掉转身形,收起武器,低着头立在两侧。
中年女性没有戴面纱,李有财瞧见了她的面目。
她自然也瞧见了李有财。
中年女性不禁眼光一缩,李有财的微笑则更浓了。
“好久不见。”这句话是许久未见之人常说之话,也是李有财对中年女性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