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远遁江湖
“大人,我们去哪?”马车驶出襄阳城外,戴着乌纱斗篷,一身粗布麻衣的卫疆望着南北两条岔道,粗压着声音问道。
换了素布青帘的马车中,胥弱眨巴着大眼,也附上一问。
“去洛阳。”水汜和捏了捏胥弱柔嫩的脸蛋,轻声回道。
“京师?”胥弱问道:“不去江州看你的故友了吗?”
“既已是故友,就不必再见。”水汜和笑着,又叫道:“阿疆。我们不急着赶路,到了好玩好看的地方就停下,我想带弱儿多玩玩。”
“是。”
“还有,此行也不必告诉卫绝大人和……任何人。”
“卫疆明白!”他说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尔雅。昨夜给虞青欢传递的消息中,就有一条让尔雅封城一段时间。
忽听得车窗外一阵嘈杂的车马声,胥弱忙拉开车帘看去,见是上了官道,正遇上一个车队,那车队一行约十匹马,四十来人,打着一面“乔”字旗号,后约十来架板车,每架板车上都绑着两三个大木箱子,看这行头,似是一个商队。
“大人,若是不急,咱们就跟着商队走吧?”卫疆见那商队中有二十多个护卫打扮,料想若是能同他们一路,安全上也就有些保障。上次在皖城未护得水汜和与胥弱周全,以致二人受了那么多苦难,他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水汜和见胥弱把头伸出车窗外,饶有兴趣地看着路上的景色,宠溺一笑,道了声“好”。
卫疆驾车慢行在商队后面,没有了诸多包袱,他心情也是大好,现在已是二月中旬,虽未见得莺飞,但草色已新,阳光打在身上,微风拂面也不觉有半分凉意。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车内传来胥弱极不情愿的读书声,卫疆竟哈哈大笑起来,听得卫疆嘲笑,胥弱哼唧一声,道:“哥哥,这让我背这篇赋作甚?”
“这篇赋文是建安曹子建所作,传说洛水中有一位洛神娘娘,你若能有幸遇上她,背诵出这篇赋文,这位洛神娘娘就会满足你一个愿望。”
见水汜和说着眼神渐渐迷离,胥弱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把他拉回神来,笑道:“鬼神之说你也信?”
水汜和正色道:“我信!”
胥弱瞪大眼睛,疑道:“你见过?”
“大人你上当了,弱儿跟你闲聊逃背书呢!”卫疆哈哈笑道。胥弱又冲他哼哼一声,继续诵道:“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这位洛神娘娘一定是个美人吧?”胥弱止了诵声,又开口问道。
“她年轻时也是极美的。”水汜和轻声说道。
胥弱不再发问,静静地阅着手中长赋,这字是水汜和亲手抄写,字如其人,每一笔中都透着他的风骨。
这几日,水汜和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教他百般道理。他随母亲漂泊时,就常在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像学堂里的孩子那样,每日听闻讲义,学而不怠,还有那许多伙伴一起玩耍该多好!而现在每日在他耳边孜孜不倦的是他最依赖的人,这种开心,是一种不会被任何悲伤打断的开心。
只是,那日皖城外杨树林中,胥弱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弱小,弱小到连自己唯一想保护的人都守不住,这种无力感,让他第一次萌生了要学好一身厉害的武技的念头。在黎族时,每日的修行课他都非常认真地在听,到了襄阳,他更是每日都缠着水汜和,让他教授些厉害的法术给他。只是水汜和每次都以“功法不同”为由,从未教过他一招半式。
“驾,驾,吁~”
“咦?这也是我们商队的吗?”车窗外,一红裘少女指着水汜和的车马问道。
“小姐,这只是来往的旅客。”在她身后,一随行骑士回道。
“哦,跟了我们这么久。”那少女疑道。又转向那车队对那些护卫交待道:“你们都打起精神啊,别出了什么岔子!”
“是!”一众侍卫回道。
那红裘少女打量过来,正对上水汜和幽若深夜般的眸子,不禁一愣,直至车马行过,被车身挡住视线才回过神来。
“小姐,怎么了?”那侍卫见少女失态,开口问道。
“没事。”少女低声回道,勿而想起什么,又大声嚷道:“哎,你刚才不是说看到卖糖葫芦的吗?人呢?”
“已经走远了。”
“那还不快追!”少女连连挥动马鞭,一骑绝尘而去。侍卫也连忙驱马行去。
见胥弱脸上有些不悦,水汜和对车外道:“阿疆,商队行得慢,我们先走一步吧。”
“好嘞。”卫疆偏转方向,从商队侧面绕了过去。
“哥哥,人是不是只有有钱有势了,才不会被人看不起?”胥弱低声问道。
“贪官污吏,人人厌恶,平民百姓,亦有受人景仰者,弱儿过的开心就好,理会他人眼光作甚?”
胥弱抬起头来,正视道:“哥哥,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水汜和见他神色坚定,知他受过诸多苦难,卑微感已深留心间,远非两三句开解可以化开,当下盯着他,冷声说道:“若不想被别人看不起,你就要让他连看你的勇气都没有。”
胥弱从未见过水汜和这般如地狱深渊一样的眼神,当下打了一个寒战,见水汜和又眉眼如初,胥弱才恍回了神,问道:“像哥哥这样吗?”
“纵然如我这般,在芸芸众生之间,也不过是天地蜉蝣,沧海一粟。”
胥弱若有所思,又端着脑袋问道:“那也就是说,无论到何种地步,都不能做到真正的洒脱,对吗?”
“确实如此。不过,无欲则刚,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欲望的话,他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必怕了。 ”水汜和抚上他日益生黑发亮的头发,柔波如水道:“哥哥不喜欢我的弱儿变成那副样子。”
胥弱嘿嘿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齿的门牙,水汜和惊问道:“你的门牙呢?”
胥弱用上牙咬着下唇呼了一口气道,发出丝丝的声音,哈哈大笑道:“惊喜吧!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不小心被你发现了。”
“到底怎么回事?”
见水汜和语气紧急了些,胥弱才小声笑道:“我十岁才开始易齿,两个门牙却只换了一个,前几日门牙就开始松动,想不到今天早上就掉了。”
水汜和闻言松了口气,虽人体也分时令,可诸多因素下,有一两年之差倒也正常,只是胥弱虽看似十二三岁,却已有十五,这牙掉了还能再长出来么?
似是看出了水汜和的心思,胥弱笑道:“哥哥你放心吧,我把乳牙丢上了屋顶,喜鹊叼走了,我的门牙就会长出来的。”他之前说话尚遮着上牙,此时已被发现,言谈间也不遮拦,尽漏着风,直惹得水汜和一阵欢笑。
“驾,驾!”一阵马蹄声传来,二人识得这驾马声是方才那红衣少女,皆止了笑意,胥弱想起之前水汜和所言,眉色紧凝,故作深邃样。
“吁~!”那女子行至马车一侧,停马慢步,与马车并行,因胥弱常看道上风景,水汜和便将车帘卷起,此时那少女探过头来,含笑问道:“公子怎行得这般快?莫不是嫌小女子方才失礼了?”
水汜和见她笑意盛浓,不似虚伪做作,也笑着回道:“因肚子饿了,想早些赶到前方的镇子找些吃食。姑娘英姿不让须眉,领御数十精卫,在下佩服不已,怎敢嫌弃!”
那少女闻言哈哈大笑:“公子如此风雅,想不到也会溜须拍马。”双手抱拳道:“小女子乔璇!”
水汜和见少女性子直爽,全然不似心有城府之人,让卫疆停下马车,也回礼道:“在下胥水,这是舍弟胥弱。”胥弱闻言笑了笑,而车外卫疆不知为何,面上竟浮现一抹忧色。
少女见胥弱稚嫩的小脸板得像块木头一样,唤过身后侍卫,那侍卫肩上扛着一个长竿,长竿一头插着满满的糖葫芦,少女拔出两根,递过来道:“胥小少爷,姐姐先前无礼,给你赔个不是。”
胥弱本是在模仿水汜和的眼神,此时见着糖葫芦,那股本就强装出来的威势瞬间可见动摇,只是想到若是就此投降,也太没面子了。吞了吞口水,胥弱转而望向水汜和求助。
“哦。”水汜和接过胥弱的眼神,笑道:“乔姑娘好意,只是弱儿尚在易齿,不宜食甜食。”
“我要吃!”胥弱不满开口道,露出那半开大门,乔璇一见,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只能一根!”
见水汜和应允,胥弱接过一根,对乔璇道了句谢,便扭过头自顾吃起来。
乔璇见胥弱躲入车内,才止了笑声,见红日己上头顶,对水汜和说道:“胥公子,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南阳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路,你若不嫌弃,就随我们乔家商队一起用食吧。”
她言辞恳切,水汜和也不与之客气,回道:“既如此,就打扰了。”
乔璇笑道:“多三双碗筷而已,倒是公子不嫌我们江湖人粗鄙就好。”几人停着有一阵子了,原本落下的商队也跟了上来,乔璇对身后侍卫道:“你通知下去,到旁边那处林子歇息造饭。”
“是!”侍卫退下,不久便闻得商队欢呼了几声,便向一侧的小叶黄杨林行去,乔璇先行,卫疆也随之驾去。
商队把货物停在一处,吩咐几人看守,便又从一车上取出锅盆食材,就地垒石作灶,各自忙活。
水汜和自觉过意不去,便吩咐卫疆到林中捡些干柴,胥弱吃完糖葫芦,应是被塞了牙,舌头在嘴里搅了半天,也不作声。
水汜和打量四围,此处草似乎比来时路上更绿些,且黄杨新芽也比襄阳城外的树更多些,见无人注意,便小心施开六识感应一番,这般一来,四下环境倒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林后有一座小丘,丘前一处水塘,颇具灵气,微风自林中吹来,带着洋洋暖意,倒是十分舒服。
见乔璇正打理着商队的事,无睱顾及二人,水汜和小声对胥弱道:“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胥弱见他神神秘秘的,也不多问,便随他向林中走去。
初时林中还见得几个拾柴的商队中人,二人也见到了卫疆的身影,只是未惊动他。
行了约一刻钟,林中愈发幽静了,只听得偶尔几声鸟鸣,胥弱向四处望望,有点害怕道:“哥哥,我们不会再遇上一只鬼吧?”
水汜和闻言一笑,回道:“大白天哪来的鬼?”不过如此一说,倒是提醒了他,他向来胆大张狂,行事不拘,也少有考虑过安危之事。可如今不同往日,有胥弱在身边,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他考虑,自皖城到江陵的那几日,他的心一直悬在喉间,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是他独自一人时,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飞鸟长鸣一声掠过,惊落半片飞叶,正落在幽衣之上,水汜和闻得那股水气就在前方不远处,掸落肩上的落叶,笑道:“刚才听到林中有喜鹊啼鸣,还以为是叼着弱儿门牙的那只,原来只是只麻雀,我们回去吧。”
胥弱不置可否,便随水汜和原路回走。
二人自林中行出,见十分焦急的卫疆迎面上来,水汜和打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说道:“我与弱儿到林中方便一下,不碍事儿。”
卫疆闻言稍安心了些,见胥弱嘟囔着嘴,笑问道:“呦呦呦,弱儿怎么了?”
“塞牙!”
“方便……也会塞牙?”
“……”
“三位,可以用食了。”胥弱眼中刚喷出小火苗,便听乔璇向这面叫道,当下朝卫疆哼了一声,先行了过去。留得二人满面笑意,也向众人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