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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徇钺纵马回营,三月温暖的朝阳下,少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气都喘不匀。
她没有追过来吗?
她连解释都不屑吗?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楚徇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好冷,他靠在床榻上,浑身颤抖。
“不过是一匹马,西秦多的是。”
“棋子就是棋子,嫁与不嫁又有什么关系!”
“祸乱楚氏江山......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会在乎那些东西吗......”
“你陪着我,让我们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不至于害怕”
......
楚徇钺仰头,少年的眼眶通红,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青,颤抖不止。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利用他,他知道楚氏和唐王府的仇恨,他知道唐麒温和的外表下深藏着仇恨和野心,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还是选择默然忍受了一切,他总以为长久的陪伴就能慢慢地让她接受,让她改变,纵使不爱,也不会分离,他总是这样卑微地祈求着。
但是当唐麒那样魅然绝丽的面孔,轻启漂亮的红唇,说出如那样尖利刻薄,如同匕首一般的话......他知道,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了。
真是太痛了,简直痛不堪言,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
利用,利用,都是假的。
昨日她将那匹汗血宝马送给他,他高兴地几乎不敢相信,他倚在她的肩头,她说担心他。
他回忆起他们一起度过那些安静美好的日子,踏雪赏梅,饮茶下棋。
可是那岁月静好如金玉的外表之下,潜藏着黑暗,谋算,不堪,今日被翻出一角,便毫不隐藏地暴露在阳光下,鲜血淋漓,白骨累累。
楚徇钺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隐忍终于爆发,猛的吐出一口血,咳嗽起来。
侍卫赶紧进来扶着他,楚徇钺阖着眼睛靠在榻上。
“来人,传......”
“不用,”楚徇钺虚弱地说了一句,“不用,让我睡一会儿,傍晚的时候再叫我,皇兄还为我准备了生辰宴会。”
“公子,您......”
“滚!”楚徇钺喊道。
侍卫吃了一惊,要知道楚徇钺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来不骂人,想来也是动了大火。
侍卫奉上一杯茶给他漱口,这才离开。
楚徇钺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渐渐冷静下来,只是胸口依旧痛极,耳边如魔咒一般,一直回荡着唐麒阴冷至极的话。
少年又一次感受到命运向他伸出的狰狞的那只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三支签文的前两支,他所期盼的爱情和亲情。
爱情带来的绝望和痛苦,远比亲情和友情更令楚徇钺心碎。皇室的亲情本来就凉薄地不堪一击,唐麒这些日子带给他的期望,实在是太高了。
楚徇钺艰难地阖上眼睛,泪水,悄悄从眼角溢出。
当他用爱慕的眼光看着唐麒的时候,她在心里一定非常不屑,她怎么会需要一枚棋子的爱慕。
凌渊那样的人,才是她最好的选择吧。
他把手放在衣襟里的紫玉蝴蝶上,他一直贴身带着它。
可是现在这成了他最大的讽刺,楚徇钺拿出玉蝴蝶,抬手想把它扔出去,但他只是摆出了那个手势。
他一手盖着脸,苦笑道,“罢了,就留下当做纪念吧,至少我还要被利用的价值。”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的卑微。
楚徇钺,堂堂三皇子!
寥寥十八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此时真的是卑微到了尘埃之中。
阳光透过门帘的缝隙照进来,映着少年苍然如雪的漂亮面庞,楚徇钺放下紫玉蝴蝶,小心翼翼地收回衣襟中,阖上眼睛,休息去了。
他需要缓一缓,真的要缓一缓,不然晚上都不知道该怎么参加宴会了。
唐麒面无表情地牵着黑风,黑风躁动不安,它今天还没见小白呢!
“安静点,不然我剁了你包成包子送给小白。”唐麒冷冷地瞪了黑风一眼。
黑风果然安静下来,默默地跟在唐麒身后。
“阿姐!”唐念果然是少年气盛,挟风带雨地跑到唐麒面前,手上提着一直雪白的兔子,“阿姐,你看漂亮吗?”
“你喜欢?”唐麒勉强笑了笑。
唐念哪里看的出来她阿姐的勉强,回道,“带回去给娇娘姐姐玩儿。”
“你倒是谁都惦记。”唐麒道。
“阿姐你又不养兔子,”唐念混不在意道,“还是冬荷姐姐提醒我的,娇娘姐姐看起来总是不高兴。”
“好,你知道今日是徇钺的生辰吗?”唐麒道。
唐念一拍大腿,“阿姐,我忘了。”
唐麒看着这个心大的弟弟,“好了,现在知道了吧。”
“那我该送什么?”唐念道。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唐麒微微一笑,“不过阿姐这里有个东西,要你替我送过去。”
“什么啊,阿姐你怎么不自己去送?”唐念问道。
“以后他就不是阿姐的小情人了,也不是你的姐夫了。”唐麒说着,声音中没有一点遗憾或是惋惜,她就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唐念惊诧。
“世事难测,你知道结果就好。”唐麒回头,召来白术,白术怀里抱着一头雪白的小东西,那是狼。
“就是这个,给他养着玩儿吧,等长大了还能保护他,这年头,畜生比人可靠。”唐麒懒洋洋地说道。
唐念随手接了过去,“阿姐,我也想要。”小狼刚刚满月,一身绒毛刚刚长出来,喂得白白胖胖的,正是讨喜的时候。
“你什么都想要!”唐麒瞪了唐念一眼,“回头送过去吧,就说是你送的。”
唐念扯了扯头发,颇为烦躁,抱着小狼回头走了。
自从他的阿姐和楚徇钺在一起之后,就不爱他了,分开也好,少年安慰着自己,蹦蹦跳跳地走了。
唐麒垂下眼眸,慢慢地走回营帐。
凌渊,他到底想做什么。唐麒心底有些东西在慢慢发酵,她又不是年幼无知的小姑娘。
如果说担心她将楚徇钺推上皇位......这不太可能,凌渊一早就知道她的想法,她要毁了楚氏皇族......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难道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让我们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不至于害怕......”
凌渊的话在耳边响起,唐麒着实惊悸了一番,凌渊虽然看起来没正形,但是唐麒知道他从来不说玩笑话。
譬如隐徳大师一事,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
他们之间......不可能。
唐麒计算了一下可能性,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她是什么人,凌渊是什么人......他们两个真的太像了。
她的仇恨和他的野心,导致了他们共同的追求,江山。
他们二人暂时的合作,不过是为了让楚氏离开皇位,离开地名正言顺。
就唐麒自己而言,她本来就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她对爱情几乎没有半点期望,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是她十年前种下的执念,又有虞景的刻意引导。
感情只会成为她的牵绊,她不需要。
对凌渊低头,她做不到。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是西秦三十万人,她要保护他们。
其实凌渊何尝不是,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来说,即使午夜梦回会让人恐惧,他也会拿起枕边的匕首来保护自己。
绝不是找一个女人的怀抱来安慰他,他不需要。
就算是唐麒也不行。
他的一生中,女人只能成为他的点缀,花瓶就够了。
对于他们二人来说,这世上没有恨海情天的故事,有的只是利益的往来。
凌渊不是楚徇钺,楚徇钺会为唐麒去学做点心,生病的时候哄着她喝药,和她折梅赏雪,希望和她长长久久,因而在听到唐麒的话之后,他几乎心生绝望,因为他喜欢她,是真正的喜欢,把她放在心上。
但是换了凌渊呢,他没空。千万不要指望一个男人既能征战天下,又能深情不悔。
他哪里有那么多心力。
只要能把一件事情做好,他大约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了。
只是前者留名青史,后者给一个孤独的女人一生的温暖。
对于唐麒来说,同样,既然她会的是执剑横戈,提枪跃马,就不要指望她能够像别的女子那样相夫教子,温柔和善。
她也没有那么多心力。
前者或许是离经叛道,但她活的潇洒自如,无怨无悔。后者将前半生给了丈夫,后半生给了孩子,她是一个好夫人,好妻子。
这并非对或错,只是一种选择而已。
唐麒和凌渊几乎选择了同样的道路,但是一般而言,男子和女子走不同的路,才能走到最后。
唐麒坐在虞景对面,一脸阴霾,虞景也不问怎么了,两个人对着棋局,来回厮杀,胜负难料。
午后,楚徇钺醒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确定了一下自己上午不是在做梦。
因为手掌上还有因为摔倒留下的血痕,匆匆用完午膳,楚徇钺起身往太子帐前走去。
若是可以,他一点不想出去。他担心自己出去看见唐麒,忍不住会质问她,但是他又凭什么呢!
可今日的宴会,他是主角,不得不去。
不少衣着光鲜的世家男女,早已聚集在太子帐前等着今日的宴会。
春季的狩猎本来就是来凑热闹的,随便射两只兔子,山鸡什么的,就够了。
楚徇钺脸色近乎苍白,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坐在太子身侧。
唐麒正下着棋,觉着身体不适,空气之中泛着微微的血腥气。
虞景看出她的窘迫,道,“你长点儿记性,今日初十。”
“冬荷,”虞景随后又道,“去煮一碗姜糖水送过来。”
唐麒捂着脸赶紧走了,洗漱完后被虞景逼着将那一碗汤药喝完,裹着裘袍,才起身去太子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