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家族的府邸坐落于日本的另一个古都平安京,它南邻奈良城,大约有一百五十万人口,建筑面积比之奈良城略大。
由于平安时代建都于此,故曾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拥有天赋的美丽风光和丰富的人文景观。它是历经数朝的古都,更比别处平添了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象。
日本皇室有过严令,皇家和贵族只能穿平安京出产的衣料,他们认为那里具有全国最优良、最昂贵的布料。平安京的陶瓷、木材和漆器亦是举世无双,就连制造的玩偶,也特别精美,日本其他地方所出的万万比它不上。而平安京各河的水流,被认为最适宜漂洗染过的布匹,用来泡茶、酿酒也是最好的。
当然,这些都是温子曦讲给我听的,他对那里怀有深厚的感情,我还未有时间一探平安京那个文化发源地,不过就算仅仅是听说,也不禁令人悠然神往。
我始终深信,不同的地域,拥有不同的人文精神,没有孰高孰低之分,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华也好,东瀛也罢,以及海外诸国,如果皆能互惠互利、和平共处,对百姓来讲才是真正的沃土。
可是,我又实在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因为即使是我身在的这个小小的武林当中,便每天争斗不断,有人的地方,必有分歧,难怪我这些年杀人比杀野兽多。身处于丛林中的百兽,才是这世间最纯净的生灵,它们只懂得弱肉强食,却不会具有人类身上所特有的野心与贪婪。
而阴阳师之于日本的意义,并不仅仅是负责天文、历法的定制,以及判断祥瑞灾异,勘定地相、风水,举行祭仪,他们最重大的贡献乃是借包罗万象的卦卜和神秘莫测的咒语,驱邪除魔、斩妖灭怪,成为上至皇族公卿、下至黎民百姓的有力庇护者。
远在平安时代中期,阴阳师职业虽然大行其道,饭碗可并不是好捧的,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生存,他们必须熟稔一切风雅事,和歌、汉诗、琵琶、笛,还有香道或者茶道,样样都要涉猎。
此外,还必须有看穿人心的本事及不泄密的职业道德。所以能成为阴阳师的,俱是当时一等一的俊彦之才。
历经数代之后,如今的阴阳师依然是个紧俏行业,不过真正的高手已经凤毛麟角,只以安倍、小泉这两个古老阴阳师家族的逐渐没落便能瞧出端倪。也由于他们肩负着皇家社稷,一个不好便可动摇国之根本,所以我们此行若有闪失,很可能引起两国兵戎相见。
但安倍星罗说过一句很贴切的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论是安倍家,还是小泉家,就算今时今日无法再现远祖当年的辉煌繁荣之象,但其家族内部所掌有的顶级式神,还是具有撼天动地,呼风唤雨的能力。
根据日本佛典所载,世间共有十二神将,依次为腾蛇、天后、白虎、贵人、大阴、天空、玄武、大裳、六合、勾阵、朱雀、青龙。他们将在昼夜十二时辰、及四季十二个月份里,轮流率领眷属守护众生。
而东瀛历史上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不但拥有收妖伏魔的能力,还能召唤这十二神将作为役使的式神。
说到这里,依约而来的安倍星罗叹了口气,黯然道:“只可惜自先祖晴明公之后,我家无人再有同时召唤十二神将的修为,本来家族将希望寄托于小弟身上,但因星罗患有先天未足之症,故才使家族蒙羞。”
温子曦目中射出同情之色,温言道:“若星罗信得过在下,就让子曦为你调治一二,不过治此病症,见效颇为缓慢,不能操之过急。”
星罗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欣然道:“为此病症,家父遍寻了我东瀛各个医馆,都未敢有人轻言诊治,星罗早已心如死灰,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子曦居然能医,先请受星罗一拜。”
子曦慌忙离座拦阻道:“星罗不必多礼,能否医好,在下也未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医者父母心,子曦定当竭尽全力。”
“子曦尽管放心诊治,小弟这副身体,早已行将就木,就算医不好,也不会再坏了。”星罗露出感激的神色,自嘲笑道。
我心中一滞,知道星罗所言非假,以他这种面无血色,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体质,的确会有随时倒毙的可能。怜意一升,更激发了胸中的义愤,无论这安倍家族主动找上我们,怀有怎样的目的,至少他们确有与小泉家刻骨的仇恨。
“这十二神将是否取材于我朝推演历数和占卜的式盘呢?”我定了定神,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错。”不知是否因治病有望,安倍星罗心情大好,展颜道:“正是代表式盘圆盘之上的十二月神。”
我听罢沉吟半晌,又问出另一桩未解之事,“我素知汉文只有东瀛的贵族才会学习,如今你们与小泉家族的人均通晓汉语,是否仅是这一个原因呢?”
“平安时代的贵族皆通晓汉文,乃是因受唐风影响甚深,故不足为奇,而如今的贵族子弟,则所会者寥寥了。”星罗神秘的一笑,故弄玄虚道:“但我们阴阳师,却自小便将汉文作为必修课程来学习,其中的缘由,还请无情猜上一猜。”
“有你这番话垫底,当并不难猜。”我回他一笑,怡然道:“你们所谓的‘阴阳道’,乃是源自我国早年间的阴阳五行学说,既然以我朝学术为根本,自然需精研汉文了。”
星罗朗声大笑,故作挑衅问道:“无情此言之意,可是暗讽我们有盗窃嫌疑?”
“无情乃是心生敬佩。”我收起嬉笑之心,正色道:“你们可以在我们固有的文化上面加以提炼和升华,取其精华去其糟泊,形成自己独特的灿烂文化,这份借鉴之能为,让我国有苦说不出,无情怎敢小看。”
安倍星罗闻听,露出深思的神色,真挚的说道:“好一句取其精华去其糟泊,无情君并未像大多数仇恨我们东瀛人的汉人那样,指责我们恬不知耻的剽窃,而用了借鉴这个词,这份胸襟和气度,便让星罗好生敬佩。我以安倍晴明家第八代传人的身份立誓,定不让小泉家族利用借鉴于你们的知识来作出对贵国不利的行动。”
他作为一个异国人,能说出这番话来,确令人心生感动,我不禁赧然道:“其实无情未到东瀛之时,确像他人一般,对这里怀有一种优越感,觉得你们事事效仿我邦,不值一哂。可是当我踏上这里的土地,感受到异于中土的人文环境,实有一种陌生而熟悉的亲切之感,无情不是顽固不化之人,每个国家都存在祸国殃民的败类,不能因此而否定整个国家的功绩。”
星罗目中射出堪比星辰的光芒,他深深的望着我,慨然道:“无情可知你这几句肺腑之言对星罗来讲,比之珍珠宝石更加珍贵。安倍星罗得能结识诸位,真乃三生有幸啊。”
“这叫互惠互利!”司徒衍大力一拍星罗肩头,友善的笑道:“闲话少叙,快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那还是让我叔父来与各位言讲吧。”安倍星罗淡淡一笑,转头向坐在上垂首的其叔安倍枫吟望去。
这是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几缕微髯,面庞与星罗有五六分相似,但又平添了一股成熟飘逸之气,更像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哪里有半点诡秘莫测的阴阳师气质。
此人与星罗相偕而来,自引见完毕,分宾主落座后便一直笑吟吟的轻摇折扇,始终未发一语,这时听到星罗出言相邀,这才收起悠闲之意,换上一副凝重姿态。
只听安倍枫吟缓缓说道:“自昨日从星罗处听到无情君深入七彩塔楼探得了小泉印月的阴谋,我们集合在此地的所有家族成员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目前虽不知他要以神久夜之身复活会有何奇异之处,但就凭这番举动,我们便不能等闲视之。”
说到此他幽幽的叹了口气,颓然道:“实不相瞒,安倍家族流传至今,在外人看来或许依然昌盛未衰,实则已无与小泉家一拼的实力。”
“什么?”易水寒大震,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你们不是一直与‘月影の魂’分庭抗礼么?”
“诸位有所不知。”安倍枫吟无奈的摇头苦笑道:“自先祖晴明公之后,我安倍家确实也出现过几位修为深厚灵力超凡的阴阳师,我祖父安倍泰亲当年更是被誉为常胜王,一生未有过败绩,风头直追晴明公。但自祖父之后,到了我父那一辈,便日益人才凋零下来,其实阴阳师的灵力,自身的努力是一方面,而天分更是重中之重。就像晴明公、泰亲公这样杰出的阴阳师,他们生来便带有强大的灵力,这种能力会随着日后修为的加深而日益精进。”
易水寒听到此不禁点点头,赞同道:“这与习武可说是一个道理,若天生不是这块材料,再努力练功,也不过是个匠人,永世达不到宗师的境界。”
安倍枫吟欣然接口道:“既然殊途同归,各位自然深知我们的苦衷,家族中若没有足够强大的阴阳师来支撑,则如履薄冰,不敢妄动啊。可是小泉家族却屡出天赋禀异之人,尤其是这一辈的小泉紫川,更是小泉家族的天才阴阳师,她虽为女流之辈,却灵力卓绝,又得家族长老悉心栽培,很是做了几件傲人之事。”
说到此他望了望身旁的安倍星罗,又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道:“本来星罗的出世,被家族寄予厚望,而他身体内所蕴含的强大灵力,也足以与那小泉紫川争锋,只可惜这孩子体质过弱,不能够支撑这股灵力与人争斗,也许这就是天意,天要亡我安倍世家。”
安倍枫吟目中精光闪耀,这一刻再非文弱书生模样,只听他继续说道:“但是诸位的出现,又使我们看到了转机,只因我日本的武士只重力量和剑术,并无练气之能,但素闻中土的武林高手,习武之时同步修炼内力,也就是练气,最终阶段更是提升精神力,这情况与我们阴阳师修炼灵力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诸位只知武学巅峰乃是宗师级别,其实不然,根据我安倍家数年研究发现,宗师之外别有洞天,最终亦可达到灵气贯体,平地升仙的地步。”
易水寒动容道:“枫吟兄之论可谓开天辟地,枉我身为武林中人,尚是首次听闻,不知此言有何根据?”
安倍枫吟手摇折扇,夷然道:“并无实例证明,这只是一种推论,你们武人内外兼修,拥有强横的肉体,若能将你们的内力修为补入阴阳师柔弱的身体内,当能发挥出极致的力量。”
我脑海灵光一闪,淡淡问道:“那小泉家族是否也知晓此法?”
安倍枫吟忡愣片刻,与星罗交换了个眼色,洒然笑道:“各位以诚相待,我们若再相瞒岂不欠够朋友,不错,这法乃是先祖晴明公的臆测,也是近几年才从遗稿中破解出来的。虽说仅是猜想,但只要是晴明公的只言片语,我们都会珍而重之的对待,于是这两年也陆续派出使者前往贵国游说,希望能请动几名高手来此共同修炼,无奈肯来的都是浪得虚名之辈。”
我皱了皱眉,“你还未说小泉家族何以也会知晓。”
“无情你有所不知。”安倍星罗接口道:“那小泉家族最擅蛊惑人心之术,他们探得我们频频去往中土行事,偷偷派人抓住了我家的一名随行小厮,虽然他所知有限,但都是阴阳道中人,前后推敲终被他们掌握了机密。”
我终于再次感受到安倍家族的诚意,遂点头恍然道:“原来那凶僧法慈也是近日才投入‘月影の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