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带着她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弟,在当年究竟是如何躲避开虫性冯渊的追踪,一路向北来到汉人聚集地的呢?
我呆呆的望着蓝姬饱经沧桑的眼眸,突然又发现,所有问题的答案似乎已不得而知。蓝姬的童年,绝不会比无情人血馒头的童年美好,隐含于其内的刀光剑影与血肉模糊,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评述。
那一年,蓝姬拖拽着懵懵懂懂的司徒衍,踩着血泊逃离出蓝村。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与弟弟捆绑在一起的目标太过明显,一旦被冯渊抓到,就是两人同时遭难。于是就心生了要把小司徒托付于一户清白人家的念头,而她自己则立誓要走向替族人们复仇的不归路。
六岁的孩童,能够想到这些,已然是远超于同龄人的成熟练达了。但是蓝姬当时毕竟太小,根本不足以将内心的想法付诸于现实。
“你猜,我在那一年遇到了谁?”蓝姬眨着晶亮亮的眼眸,微带揶揄的问向我。
“楚爷。”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个名字,语气无悲无喜。
“当年我一度以为,他是我与弟弟生命中的贵人。”蓝姬奇怪的望着我说道:“时至今日我愈发觉得,看不透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可是如果没有他,我们姐弟或许早已困顿街头而亡了。”
一个本就如同谜题般存在的女子,竟说出看不透另一个男子,由此可见那男子又该是何等的神秘。
楚爷虽非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是什么善兼天下的乐善好施之辈,所以他能够对蓝姬姐弟伸出援手,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推敲。但是我与蓝姬对望良久,仍然猜测不出其中的缘由。
“他说会找机会让弟弟进入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组织——恩济斋。”蓝姬再次幽幽的开口,语气中沾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然后又指引我去另一个地方修炼,当功力小有所成之时,也会将我安排进恩济斋与弟弟团聚。”
“你将身世来历都告诉了楚爷?”
“没有,我带着弟弟千辛万苦的从苗疆逃出来,早已是草木皆兵,哪里会对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实情。”蓝姬苦笑着否认,却又若有所思的说道:“楚爷从来没问过我来自哪里,又为何会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可我总有种预感,他什么事都知道。”
岂止是蓝姬,我也一直都有此感觉。那个男人,仿佛生下来就如同是存在了千秋万载一般,看起来始终都是成熟冷静理智的,永远不曾拥有过年少轻狂的稚嫩与青涩。
唯有我跪在师父忆菊园外的那一晚除外,我在心底悄悄的说。当时楚爷突然爆发出的癫狂,在现如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依然令人遍体生寒。
“但是他那种蔑视天下、一切尽在掌握的气质,在你面前则成了意外。”耳听得蓝姬略带嘲弄的继续说道:“如果说天地间唯有一人能让他失控,那就是你无情。”
言犹在耳,字字戳心。我微微打了个冷颤,藉此来驱散掉体内生发出来的寒意,“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种荣幸。”
蓝姬好看的唇形弯起漂亮的弧度,樱唇轻吐:“沐霞山庄富有四海的楚月笙,其实乃是天地间的可怜之人啊!”
早已决定冷酷到底的心,在听闻这句话之后,竟没来由的抽痛起来。
夜的黑,风的凉,他的痛,我的殇。不是不感动的,只是恩情终究不能补偿爱情。
“你当年既然时刻都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难道就如此放心的让一个陌生人带走司徒衍吗?”不接口蓝姬明显带有些许挑衅的感慨,我急忙转换了话题反问道。
“你以为两个幼童即便是逃离出魔窟就一定能成活吗?那只是书中的故事。”对面女子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而真实的人生是,我们衣不蔽体的流落于街头,一路以乞讨为生,却总是被丐帮的人责打和驱逐。”
“所以将司徒衍托付给楚爷,也是一个走投无路后的赌博吗?”被乞讨两个字成功击中心房,蓝姬由着陌生人将弟弟带走,就像无情当年把自己赌给了师父一般,都是日暮途穷下的迫不得已。
蓝姬闭目不答,俏脸上依次闪现过痛楚、挫败、绝望和悲怆的神情。如果可以选择,就凭她对弟弟的感情,是无论如何不会由着司徒衍的命运受他人摆布的吧。
那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局,所幸她赌赢了。无论楚爷对他们姐弟二人伸出援手的目的为何,至少她与司徒衍都安然无恙的长大成人。
只有活着,才会有其他的希望。只有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尚且不通人世的司徒衍,就这样被楚爷抱走了。作为苗疆毒巫的后裔,楚爷将他安置于自己的至交好友司徒伤家中。
那司徒家乃是一脉单传,可到了司徒伤这一代,则出了一桩家庭惨剧。司徒伤未满两周岁的独子,因偶染风寒而夭折。这对于司徒夫妇来说,无疑是一件悲痛欲绝的事情。尤其是司徒伤的妻子,更是每日里怀抱着儿子的尸身不舍,一口咬定孩子只是昏睡而已,坚决不肯按死人之礼下葬。
司徒伤看着一日日念子成狂已然接近疯癫的爱妻,饶是心坚如铁的武林豪客,也不禁虎目洒泪。所以当楚爷抱着一个小男童走进大门的时候,无异于为愁云惨淡的司徒家注入了重获新生的希望。
听明了来意后,司徒伤犹如绝路逢生一般的看着与爱子年岁相仿的孩童,他清秀非凡的小脸上挂着茫然若失的愁绪,黑葡萄般水润的眸子里也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雾,看起来不甚灵动。
但是司徒伤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男孩,他喜不自禁的把玩着孩童未曾长开的筋骨,发现其内卓绝的资质,明白此乃是一颗被蒙了尘的宝珠。
于是心性坚毅的司徒伤,几乎是立刻就做了决定。他将故子的名字转嫁在男童身上,呼唤为司徒衍,认下了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
当日晚间,趁着妻子抱着独子尸身沉沉昏睡的间隙,司徒伤悄悄潜入房中用新儿子换走了死去的亲生子。他连夜将血脉相连的独子埋葬在了事先寻觅好的风水宝地,思前想后却没有立碑纪念,只是茕茕孑立于坟前直至天空微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司徒伤沾染着满身露水回返家中,迎接他的是欣喜若狂的妻子。那女人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又活转了过来,抓着司徒伤的衣襟喜极而泣,她献宝似的向丈夫展示着幼儿司徒衍,连连称颂苍天有眼。
司徒伤按捺下心中的苦涩,忙堆起笑脸安抚爱妻,并将吓傻了的司徒衍搂在怀中亲昵。一家人其乐融融,仿佛其中未曾发生过那些惨痛的插曲。
按理说两个相貌迥异的孩童,就算骗得过旁人也终不可能瞒得过亲娘。但是由于司徒伤的妻子早先已被丧子之痛折磨得心力交瘁、神智不清,早上醒来看见怀中睡得正酣的孩童,哪里还顾得上多做怀疑,立时就认定是爱子不舍离去又活了过来。
司徒伤见状也是大喜,没想到爱妻竟笃定无疑的接受了这个新儿子,也省却了自己再饰词解释的功夫。下人们即便心存疑惑,但是谁又敢质疑主人的权威,况且司徒伤早已暗中下令,严令禁止在主母面前乱嚼舌根。
于是外界除了楚爷无人知晓司徒家延续血脉的独子早丧,现如今的孩子乃是抱养而来的养子。
司徒夫人更是对这孩子疼爱有加,比之自己真正的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因着曾经差一点失去的缘故,简直视为命根子一般的呵护备至。
司徒伤也没闲着,他虽然不是修者,但却是个经验丰富的武林高手。无需寻医问药,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司徒衍的症结所在。那孩子一定经历过什么残酷之事,才会被吓成了懵懂状。而一旦擦拭掉覆盖在他灵魂上的呆滞,此子定会大放异彩有所作为。
至于司徒伤不肯泄露独子已亡的原因也并不难猜,死者已矣,但是他要给养子一个光明正大的继承司徒家血统的机会。而唯有将养子当成亲子抚养,才不会令其长大之后受人排挤,继续延续司徒家的血脉。
可以说在司徒家的那两年,对司徒衍的一生都至关重要。如果没有司徒伤的悉心调治,日后的小司徒绝不会成为恩济斋内资质卓越的弟子。
我想楚爷最开始把司徒衍交给司徒伤的初衷,也是为了要借他之力擦拭掉小司徒的灵魂创伤吧。那个人自己一定不耐烦做这种水磨工夫的事,才想出来如此皆大欢喜的办法。
可即便是算无遗策的楚爷,也预料不到莫测命运下的无常。在司徒衍来到司徒家逐渐换发生机重获新生的两年之后,又再一次的面临了丧父之痛。
司徒伤也死了,在小孤山被结义兄弟法慈所杀,死得毫无预兆、措不及防。本就心病在身未曾痊愈的司徒夫人,因着夫君的罹难,终日精神恍惚、以泪洗面,不多时就落得油尽灯枯随夫而逝。
小小司徒衍再一次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他这个包袱也再一次落回到楚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