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惊云到底不肯去苏叶秋那里辞行,我了解这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越是在意一个人,反而越是徘徊拘束。当然小霍的抗拒并不单单只是出于恋人间的患得患失,更多的还是他那份骄傲。
爱情是有尊严的,这一点我与霍惊云看法一致,所谓朋友,就应该是这样子吧,无论怎样的各不相同,却终有某处意气相投。所以我不再勉强他,并突然生出兴趣在今夜去看看苏叶秋。
他早已搬出了自己原先的宅子,存身于斋内一个破旧不堪、废弃不用经年的柴房内。有人说世间最悲惨的就是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而此刻的苏叶秋,正在日复一日的演绎着这种惨况。
在某些人面前,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总是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不是当事人,永远无法切身体会那种低至深渊的伤。只要活着,人生就还有希望。这句话听到的人都能明白,可是真正能把它在困境中运用自如的又有几人呢?
我轻轻的推开了柴房劣迹斑斑的木门,一眼就看到了端坐于陋室中的他。房内并无烛火照明之物,窗外的月光静静的流淌进来,为房中黯淡的人影洒下一身银光,却更显凄清。
曾经清高孤绝的冰山男子,无论在何时都保持着淡淡的傲气,虽不具睥睨天下的霸气,却总是带有一身似有若无的玉洁冰清。这个词汇用在男人身上或许不甚恰当,却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形容他最贴切的语言。
苏叶秋本就是长相偏阴柔的男子,气质一个控制不好就会让人有娘娘腔的感觉。所幸他的性格中含有几丝的冷冽,生生减弱了女子化过重的外表,但也因着面容实在太过俊秀,就给人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玉洁冰清。
他的冷与霍惊云的热也算是相得益彰,若能结成鸳盟,不管世俗如何看待,至少在外貌与气质上,真的是相当般配的。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武功几乎不分伯仲,容貌又是各有千秋,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口冷心,一个古道热肠。他二人若是并肩而立,则已胜过任何笔墨渲染而成的画面。
可是我震惊的看着现在的苏叶秋,心中唯剩下心酸二字。他呆呆的坐在狭小的床板上,一向挺拔的背脊微微佝偻着,并不十分合体的粗布衣衫掩盖住了他矫健的身姿,面颊侧在阴影里并被散乱垂下的长发遮住看不到丝毫。
但这些都不是最震撼的,我把目光投向他的发,印象中苏叶秋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这也是让他显得更偏向于女子的原因之一。而如今那发质干枯黯淡倒也罢了,显眼的是那满头的银白。
霍惊云从来没对我说过他的头发,我在看到那些银丝的时刻,终于体会到了小霍那些或隐藏或压抑的痛苦与心疼。苏叶秋要比我大上三岁,今年也不过28岁,却已然情丝变白头,这样剧烈的转变直让人情何以堪。
有那样的一个瞬间,无情全身僵硬到已完全石化。我不敢再走进去打扰他的自怜自伤,因为我突然间面对这样的苏叶秋无话可讲。
坦率说,我与苏叶秋之间并无深交,所以也不存在多少同门情意,甚至之前若是在年试上会面,他绝不是能令无情心慈手软之人。
可是在此时此刻,不知道是因着霍惊云的关系,还是心底里那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绪,我为着这个男子的颓靡而心疼莫名。
没人愿意把脆弱暴露于外吧,尤其是曾经如此自尊自傲的一个人。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我轻手轻脚的转身想要离开。
“是无情吗?我等你来等了很久了。”苏叶秋清冷的声音自房内幽幽的响起。
我心中一动,无情与苏叶秋没有交情,同门之谊更是因着各自的性格因素而淡得浅薄。那么,他为何要等我呢?
“你一定很奇怪吧。”苏叶秋缓缓转过脸来正面对着我,容貌还是昔日的秀美绝伦,只是眼框内的眸子灰蒙蒙的失去了神采,“走过来些,陪我说说话。”
“叶秋。”我向着这绝美的男子走去,脑海中想的却是六年前唯一的一次与他相携出斋的情景,想到他无人时不停摩挲一块玉佩时满脸温柔的表情。也许霍惊云有句话说得没错,我与苏叶秋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看起来冷漠无情,实则用情至深。
所以,看到此刻落魄的他,无情才会产生种强烈的同病相怜的共鸣,才会想要逃离而去。所以,他会想要找我聊天,相像的人才会格外能感同身受的理解对方吧。
“我还记得四年前那个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日子。”苏叶秋淡淡的开口,迷离的声调仿佛要将我带入一个支离破碎的梦魇,“他静静的躺在我脚边,眼睛挣得大大的,像是在看我,眸光中却第一次没有那种躲闪与故意装出的冷漠。我向他伸出手,触到的是他的冰冷,可是我突然觉得很踏实,我终于可以拥有他了。我紧紧的抱着他已经开始僵硬的身子,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因为我知道,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把我推开了。”
他说的是风影之,随着他的喃喃低语,我记忆的闸门也被打开。那个桀骜至极却也寂寞至极的男子,他的孤独我从来都不懂,那时候的无情还只是停留在对武功进境的追求上,他唯一曾吸引过我目光的,是他那把夺命连环剑施展开来的鬼泣神嚎。而当我逐渐开始似懂非懂的了解那些隐藏在孤单寂寥背后的情殇难掩,那些若即若离、曲折离奇的悱恻缠绵,那个人却终是不再。
四年前的年试,是风影之的命丧之日,对于我来说,也是同样的刻骨铭心。在那一年,楚爷亲自选中我,做沁梅轩的梅儿。所以这些年来无情很少主动想起四年前的往事,那些随着记忆被尘封住了的蛛丝马迹。
“我是想告诉我,你和影之师兄才是一对吗?”虽然很多事情已经昭然若揭,我仍忍不住开口问询。
“不,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宁愿默默的爱他,也不想让他为难。”苏叶秋涩声道,淡泊的语调中有浓烈的情绪在波动。
“他一定也爱着你吧,不然又岂会为难。”我遥想寂沙洲内对月伤怀的萧索身影,曾经一度以为他的寂寞因为初柔,今日方知那种想爱不能爱的痛苦来自于苏叶秋。
“他何止是为难啊!”苏叶秋从怀内掏出那枚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玉佩,脸上露出痉挛似的痛苦,“他觉得是耻辱,男人喜欢男人是奇耻大辱。所以他自暴自弃,他无法原谅自己,更不想见我。”
原来是这样,风影之一直都知道苏叶秋喜欢自己,却在反感、厌恶、逃避过后发觉自己的心竟被逐渐沦陷,这个认知让他更反感、更厌恶、更想逃避。岂不知情之一字,一旦陷入,则如泥牛入海,再不回头,终成劫难。
如果都可以像霍惊云那般豁达该有多好,喜欢一个人就肆无忌惮的去爱,从不怕世俗的飞短流长。人生一世不过匆匆百年,梦想永远都在逆风的方向,无论怎样前行都会有人阻挡,既然那样又为何不能放肆的爱一场?最美的愿望一定最疯狂,哪怕倔强、哪怕无妄、哪怕顶风飞扬。
我看着颓靡自责的苏叶秋,内心深深觉得阳光般灿烂开朗的霍惊云更适合他。虽说两个坠入情网的大多都是同一类人,但若是二人身上晦暗的情绪过多,其实是不适合共同生活的。这也就是所谓的相爱容易相处难吧,而风影之能够成为他生命里无法逾越的鸿沟,也是得益于他们始终在爱情的门槛处纠结徘徊,却不曾真正拥有过彼此。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得不到,才愈加的深刻难忘。也就是说,风影之的死,成全了他们的爱,感情被完整的冻结在四年前,永不褪色、永远美好、永不忘怀。
“所以,你觉得自己对他的死也要负有责任?”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胸口闷的厉害。
“你认为在四年前,初柔比风影之的武功如何?”苏叶秋不答,抛出个奇怪的问题。
“初柔武功之精华处,大多是影之师兄传授的。”我仔细的思索了片刻,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但是,她赖以为绝技的暗器,乃是师父亲自指点的。”
“风影之比初柔大了五岁,内功更加深厚,而他的剑法在当年也是一绝。”我缓缓回忆着那个远去的身影,以及他出神入化的武功家底,“所以如果单论武功,风影之更强。”
“单论武功?”苏叶秋嘲讽的笑了笑,“这么说你也承认打败他的并非实力了?”
“不然。”我严肃的望着他,郑重说道:“你也是武者,应该能够明白,较量中的比斗,武力并不是分胜败的唯一途径,所谓兵不厌诈,很多时候都是以巧取胜的。”
“好一句兵不厌诈。”苏叶秋继续微笑,露出洁白闪光的牙齿,不知怎的,映衬着他空洞的眼眸,竟有几分狰狞之色,“他的死与我的眼伤果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到那日初柔伤他招子时左支右绌的诱敌之计,以及他中计被伤的措不及防,再比对四年前风影之被她的无影锥贯穿喉咙后倒入血泊中的样子,细思恐极我心中不禁一凉。
“其实我俩的情形并不相同。”苏叶秋褪下了脸上的笑容,平静说道:“风影之若非一心求死,那初柔再厉害十倍也杀不了他。”
“什么?”我骇然色变,“影之师兄是自愿受死的?为什么?他爱的既然是你,那与初柔究竟是何关系?”
“那是意外,一次的酒后乱性,终铸成大错。”苏叶秋的脸上又现出痛苦至极的表情,“影之清醒后十分内疚,于是才将满身技艺倾囊而授,只求能够弥补自己的过失。”
原来是酒后失德所致,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初柔从来没说过此事的详情,无情也并非好事之人,几乎不去触碰她的伤疤。但是,通过寥寥几次只言片语串联起来的情节,我一直以为风影之乃是因为求爱不成才会用强。虽然这两种说法的结局都是导致初柔失身,其实性质大不相同。至少看起来,风影之固然有错,却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堪,也曾在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并最终用生命作为最后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