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刑天与蚩尤的对决仍在继续,看得出来,他们都还没有恢复到自己的巅峰力量,所能动用的仅仅是曾经的一两成功力。这两个人若是在全盛时期,随便一个都可以翻江倒海、毁天灭地,莫说区区一个轮回阵,就算覆灭整个东瀛也不过举手之劳。饶是如此,他们打斗带起的劲风也足以令整个七星大阵翻天覆地、动荡不安。
传说中的蚩尤是头上长角、背生双翅、铜头铁额、牛首人身的妖魔,民间有些地方夜里甚至会用蚩尤的形象来吓唬小孩子听话乖乖睡觉。因此他固然是堂堂九黎联盟的首领,更曾与黄帝平分天下,但因为是战败者,故在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中便逐渐沦为了非人非兽、狰狞恐怖、凶狠残暴的恶魔。
那么被盖棺论定的蚩尤真的就十恶不赦吗?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天真的孩童才能给予肯定的答案。而真正的历史早已湮灭于几千年前黄帝与蚩尤的最后一场终极决战——涿鹿之战中了。可即使不清楚真相,稍微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像这种大规模的战役,是很难有是非对错之分的,不过是两个大部落抢地盘而已,成王败寇,自古如此。蚩尤战死后,东夷九黎部族也逐渐融入了黄帝部族,被通成为黎民百姓、炎黄子孙。
易水寒就算是恶魔转世又怎样,我信得过一个部落之主的威望,绝不会是无恶不作的卑鄙之徒。无情担心的是随之复活的蚩尤大帝逐鹿中原的野心,他若然心存重整九黎部落后裔,再战中原的想法,到时烽烟四起、民不聊生,那才是真正的恶魔行径。
而战神刑天也是黄帝的死敌,以他鲁莽的性格,一旦恢复了意识出得七彩塔楼,恐怕会第一时间找黄帝报仇。如今黄帝早已离开了天庭杳渺无踪,他的归处在民间众说纷云,有人说他统一中原后高处不胜寒,意兴阑珊之下隐居东海万丈海眼内;也有人说他四海臣服后再无对手,修为也因此停滞不前,故去了昆仑仙境寻找突破瓶颈的方法;还有人说他嫉恶如仇,坐镇于地府内严惩那些死后恶业最重的人;更有人说,他始终心悬民间百姓,故常常逗留于市井,走街串巷,体察民情。
当然这些都是谣传,所谓谣传,就是口口相传,并无资料记载,也难免传到最后变了味道。但最为可虑的是,如果刑天找不到黄帝,他会不会迁怒于作为黄帝后裔的整个中原呢?那对人间来讲,绝对称得上是场浩劫。
红松林内刑天与蚩尤的对抗已经渐入佳境,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林内功力较弱的法慈和受限于阴阳师柔弱体质的秋月邪皆在运动苦苦支撑因二人拼斗释放出的劲气。更不要提温子曦这书生了,更是被波及得身子犹如汪洋里的小舟,摇摇欲坠。
我暗自叹了口气,走上前拉住子曦的手腕,将体内的真气缓缓渡了过去。在这一刻,我猛然记起了师父的警告:杀手是不能有弱点的,如果有,与其对敌时被人利用,不如自己先一刀斩断。想到这再次叹了口气,温子曦又何止是无情的弱点而已,他是我的劫难。
自从知道体内的真气不再汇聚于丹田之后,我每次使用都有种全新的体验,不再同于以往运功需要聚气凝神,而是气随意动、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挥洒自如得浑然天成,仿佛身体的一部分。
这点改变在普通人看来或许没有什么,但对习武之人却是重大突破,单是无需再运功行气这一点,在速度与爆发力上就比对手先快了三分,这可不是个小小的优势,而是质的飞跃。
若在以往,武功的进步乃是无情晦涩生活中唯一称得上高兴的事情,而现下因着温子曦的介入而变了味道。杀手无情越强大,离凡人的距离就越遥远。所能庆幸的只不过是够强才能赢得更多活命的机会。我是恩济斋的孩子,欠下的债还不清武功再厉害也走不出恩济斋,即使有一天无情离开了恩济斋,也逃不出精神的枷锁。
在岌岌可危的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症结所在,理清了这些日子以来时而亲近时而冷淡温子曦,甚至对于之前所认为的失去内力那件事从不肯用心思索,而采取的逃避态度。其实无情始终都是个囚徒,并不比失去自由数百年光阴的月读命优越多少,他被困住的仅仅是身体,却可以借此自由自在的思念天照大神。无情却是个连心都被困住的囚徒,某些奢望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在想什么?”安稳下来的温子曦似乎发觉到我陷入了某种灰暗思绪中,突然插口打断道。
“我在想枉我一直瞧不起被囚禁而不自救的月读命,若论囚徒,法慈一家三口又何尝不是呢。”我顿了顿,抬首看向不远处仍在激战的那二人,“还有那个无头英雄刑天,甚至包括生人勿近的雪姬,也算是个被痴情所困住的可怜虫。”
子曦叹了口气,转头深深的看向我,“在这世间,只要有人就会生执念,执念过重就会堕入心的牢笼,这样的囚徒多了,整个世界岂非就是一个大的牢笼,若放不下心中的执着,逃到哪里都无法解脱。”
“我是不会主动离开恩济斋的。”我扭转了头不看他,口中却说着他始终要面对的话,“正如你所说,如果硬要我在没放下之前离开,无情依然是个囚徒,被流放的囚徒,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在逃的偷儿。”
子曦将他掌中我的手攥的死紧,那力度不知怎的竟能传递至心口的位置,连同里面那颗心也被他攥得紧绷绷的,生疼生疼。
“我明白,我了解,我会等。”
这九个字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的从他口中坠落出来,掷地有声。我的目光终于肯对视上他,“你说我执念深重,这个决定对你而言岂不也是一种执着,没有人愿意做囚徒,你又何必踏入这牢笼。”
“如果遇到一个人能令我觉得以往二十几年的时光如同虚度,那么无情。”他执起我的手,郑重得仿佛它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我情愿为你画地为牢。”
“哈哈哈,好一个画地为牢!”狂放不羁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沉寂太久了的月读命终于一跃而起,“神久夜,还我那一半月神之力来。”
被小泉印月压制住的神久夜魂魄,在月读命的吆喝声中气若游丝的嘲讽道:“还你?也不知当初是谁硬塞入我体内的。”
“你是我一手创造的,本以为能够缓解那漫漫长夜的寂寥,却原来是我错了,那个人始终是那个人,无可替代,就算把你做的再像她也不是她,相思依然无边。”这句本应声情并茂的话被月读命说得平静而透彻,有种看破红尘后的觉醒。恢复了仙力的月读命好似换了个人般,从随性妄为的小男孩变成了冷静自持的男人,终于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
神久夜冷哼一声,“你先把小泉印月的魂和魄赶出我体内,到时候我们再一战决定谁才是真正的月神。”
“一言为定!”月读命想都不想满口答应,令我有种错觉他在乎的并非月神之位,而是仙家的尊严。
看着现下的月读命,浑身仙气弥漫,流光溢彩,虽只剩五成仙力却挡不住那股子蔑视天地的气势。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解开封印,想来不会太过轻易,小泉印月谋定而后动的连环局岂能随随便便的被破坏。
但是比起解开封印后成熟理性的月读命,我还是喜欢之前那个嬉皮笑脸,敏感任性的小男孩。突然发现无情与月读命某些方面很相像,我们都是那种一旦失去能力成为普通人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可以自私脆弱,真情流露,可如果恢复能力,则立刻想起自己的使命以及所扮演的身份,戴上面具,穿上盔甲,强装坚强。
可我们终将会选择这种坚强,哪怕是脆弱的坚强,每个人都有自己忘不掉的经历、情感和人,也都会有不得不失却或者怎样也得不到的东西,有些事情即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但人生不是从空白中走向空白,而是在行走中积累自己的生活体验,越走,越是负重、负债。这是生命的体验,也是能够成为人这种有思想的生物,所必须要接受的附加条件。
所以无情曾经身体再苦再累,环境再恶劣再凄凉也不曾抱怨过上天待我不公,每个独立的生命体都有他需要承受的坎坷、挫折与劫难,换一个人生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磨难而已,我不确定能比现在好多少,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感怀身世,怨天尤人的呢?
至少比起需要乞讨度日、时常挨揍的童年,无情现在吃的饱穿的暖,在江湖上更是没人敢肆意欺凌。人的欲望有时候是没有穷尽的,就像小时候,感觉能吃顿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当终于不再饿肚子,才发现有种痛苦比挨饿更不幸。兴许这就是人性的贪婪,总是在不断的提高幸福的标准,弄到最后反倒不知究竟何为幸福,逐渐迷失在寻找的过程中。
月读命也是个贪婪的仙,他让我知道了原来神仙也并非是无欲无求的清冷存在,其实他们骨子里与凡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感情,执念更深。
月读命的转变,是他外在的身份赋予他的,虽然他现在的样子更像一个高贵矜持的神邸,可我硬是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感受到了丝丝波澜。这样的月读命更让人心疼。
“傻瓜,如果不是此刻需要你体内的一半仙力,你以为我会由着你解开封印么。”小泉印月狂放的笑声充斥着整个空间,非男非女的声线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有些奇怪的盯着他,心道这人莫非是疯子,都到了这般时候,难道他还认为能够真正融合神久夜成为月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