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络来讲，告诉他这个秘密，定会使他感到喜出望外，而超乎寻常的父子亲情又会使他忘乎所以，暴露实情，最后又将影响到沈勇。一个女人心怀这么大的秘密生活了三十多年，心理包袱的重量是可想而知的。她可以允许不知真情的沈勇对张络的漠然，甚至蔑视，但是，她不能容忍他对张络的恶意漫骂和污辱，张络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呵！
“沈勇，他是……”艾虹的嘴张了张，却最终又闭上了。
“他是什么？”沈勇问道。
“他是个好人。”艾虹说。
“不，我爸爸才是个好人，他不是！”沈勇的五官已经扭曲变形，挥挥了手，说。
艾虹终于怒不可遏了，她抬手重重地将巴掌打在沈勇的脸上，高叫道：“他……”
艾虹倒在地上的时候，只说了一个“他”字，然后就眼前一黑，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艾虹从昏迷中醒来是在五天之后，其实也不能叫醒来，只能叫睁开了眼，因为此时已经没有人能知道她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想说什么，有没有思想。当沈勇和华围在她的病床前，一声声地呼唤着她的时候，她丝毫反应也没有。张络的出现使艾虹有了一点反应，也只是眼睛突然一亮，嘴角抽搐了几下，然后便双眼一闭，任两行浊泪顺颊而下了。
张络的精神支柱因为艾虹的意外倒下而轰然倒塌了，他的头发似乎由一夜之间由花白变成了全白。他爱这个叫艾虹的女人，自从与她相见至今就没有动摇过。他曾因艾虹的离她而去变成了酒鬼，又因为酒后失态伤害了他人，而在狱中他时常想到的却是他与艾虹在一起时的那份温馨，那份缠绵和陶醉。现在，医生已经委婉地告诉他，艾虹再也不会独立行走，张嘴说话了，她能保住性命已实属万幸。张络马上意识到，艾虹的灵魂已经与肉体分离，从此以后只将以物质的形态存在着。艾虹想把那个天大的秘密保持到生命的结束，当沈勇对张络恶语相加时，她突然不能自控，顿时丧失了理智，违背诺言，差点泄露了天机，但上帝却似乎在冥冥之中伸出了援助的手，不失时机地扯断了她的脑血管，成全了她，以使她的诺言得以实现。
张络知道，艾虹的余生将要在病榻上轮椅里度过了，但是，张络仍然抱有幻想，他认为，爱情是可以创造奇迹的，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悉心照料，她就有康复的可能。为了不使艾虹的肌肉萎缩，他天天都要对她进行全身按摩，保持艾虹肌肉的弹性。为了唤回艾虹的记忆，张络决定带她出去走走，到他们当年约会的地方，寻找他们爱情的足迹。趵突泉公园是艾虹和张络的爱情根据地，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彼此拥有就发生在趵突泉不远处李清照纪念堂外的一个小树林里。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的那个黄昏，当张络和艾虹相约在趵突泉公园，张络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彻底冲破防线，融为一体，他却有个预感，艾虹已经不能承受来自各方的压力，准备与自己分手了。
李清照纪念堂是建国以后的现代建筑，花木扶疏，游廊迂曲，倒也古色古香，神韵十足。李清照与辛弃疾是水城历代诗人中的代表人物，更是水城人的骄傲。在某种程度上，水城人特别年轻的水城人更喜欢李清照的诗，这是因为她的诗有许多与爱情有关。当年，在张络写给艾虹的情书中，就曾引用过李清照《一剪梅》中的名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张络和艾虹一前一后走到李清照纪念堂门前的时候，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在纪念堂的南边，有一处名泉，叫漱玉泉，而李清照的词集就叫《漱玉集》，张络就是从这本书里读到了一代才女李清照的诗词，并耳熟能详。
那天，张络与艾虹一见面，就发现了艾虹表情的不对劲儿。艾虹是个外向性格的人，她的心与表情总是保持着绝对一致。与张络分手，对她来说也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但是她认为，这是她能摆脱人们异样的眼神和自己对沈建涛愧疚的唯一的选择。在爱情面临困境的时候，首先犹豫或退却的往往是女人，世上许许多多的爱情悲剧故事又都因为女人的犹豫或退却而变得扑朔迷离，引人入胜。
漱玉泉被汉白玉的护栏围成一个方形的水池，泉水溢出池面，顺势而下，如一挂小小的瀑布。此时月光正好，水帘晶莹剔透，泉声不绝于耳。张络就和艾虹在护栏边的台阶上坐下，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对于已经经历过一次不幸婚姻的张络来说，爱情更加重要，所以，他就不能放弃。水城人是传统的，那个时代的水城人更是传统的。不过，张络却从李清照的两次婚姻与诗词中得到启发，他想，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千金小姐，当朝宰相的子媳，居然能写出少女心中的爱情萌动，男女之间的透骨相思，就不能不叫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么，艾虹还不如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吗？
“艾虹，你好像有心事。”张络望着艾虹，首先打破宁静，说。
艾虹这时正痴痴地看着水池中的月亮，她愣了下，想否认，但最终没有。
“张络，”艾虹抬起头来，目光转向天空中的月亮，说：“我已经身心疲惫，难以承受了，我已经预见到了我们的未来，我们总不能这样持续下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张络在这个时候再次想起了李清照的千古名句，是因为这首《声声慢》正是他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不，艾虹，”张络突然站起来，说，“我们应该挺得住，我们是在寻找一种幸福，我们不应该去顾忌别人说什么，我们不会也不应该有凄惨的结局，这是因为我爱你！”
艾虹的眼帘低垂下来，说：“张络，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你们男人不会懂。”
张络走到艾虹的跟前，一把抱住她，说：“怎么不会懂？艾虹，相爱的人心是相通的，你不愿放弃那个家庭是吗？你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他吗？你愿意过着没有爱情的家庭生活吗？”
艾虹听罢，顿时泪如泉涌，掩面无语。是自己不想放弃这个家庭吗？这个家庭给自己带来过幸福吗？自己爱过这个叫沈建涛的男人吗？答案都是否定的。但是，艾虹毕竟是女人，又是那个时代的女人，她有勇气去与张络约会，却没有勇气去使一个家庭解体，这是因为，是她主动走进沈家的，而不是沈建涛把她抢回家的，她对爱情的绝望使她与沈建涛结合，那么为了爱情就可以随随便便抛弃他吗？这样对沈建涛来说是公平的吗？艾虹对沈建涛没有爱情，却有恻隐之心，对张络有爱情，却不能动恻隐之心，她难以说服自己马上就与沈建涛离婚，去与张络一道追逐新的幸福。
“张络，你听我说。”艾虹终于止住了眼泪，依偎在张络的怀里，表情平静如水，说，“我把你的爱藏在心底，好吗？我觉得，我这辈子有了你的爱，我就知足了。”
张络怔怔地看着艾虹，他发现，她哭过之后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情大彻大悟得像一个哲人。与艾虹有所不同的是，张络已经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了，或者说，他被人抛弃了。他的妻子在与另一个男人相爱之后，就毫不犹豫地与他分道扬镳了，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所以，张络是不幸的人，而且更为不幸的是，当他爱上这个叫艾虹的女人之后，她竟然能为她没有爱过的男人着想，把深深地爱着她的这个男人拒之门外，让他成为一个不光彩的偷情贼。由此看来，张络的命运真是糟糕透了，在他无论与哪个女人的爱情戏里，他永远是一个任人摆布的配角，从没占据过主动的位置。
“艾虹，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张络双手扶着艾虹的肩膀，眼睛痴痴地望着他，说。
“我爱你，张络！”艾虹也抬眼望着张络，说，“可是……”
“虚伪！”张络一把将艾虹推开，歇斯底里地高叫道，“艾虹，你是一个虚伪的人！你说的话我不能相信！”
艾虹被张络近似疯狂的举动吓傻了，她惊恐万状地顺势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绊，身体后仰，跌进了漱玉泉边的水池里。
张络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无法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释，当艾虹嗵的一声跌进水里的时候，他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看着刚刚推过艾虹的双手发呆。直到艾虹自己从不深的水池子里爬出来，不顾一切地向北跑去，张络才发现刚才自己已经失态了。他愣了下，看着地上艾虹留下的一行湿漉漉的脚印，仰天大吼一声：“艾虹，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