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传情送鄢商慈回到怡情山庄时,已是海上遭劫七天之后。令两人没有想到的是,怡情山庄内竟然空无一人,冷冷清清。
“他们都去哪了?义父呢?小麦呢?”鄢商慈望着空空的走廊,脸色苍白。
孟传情想了想,道:“我们去海边吧,也许他们在那里等我们也说不定。”
果不其然,两人在海边看见了小麦。她一身绿衣站在岩石上,望着海面,双目无光。阵阵微风吹来,拂动她的衣衫,带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
“小麦!”鄢商慈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小麦却当场哭了起来,“小姐,你可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害怕……”
鄢商慈奇怪,问:“你怕什么?”
小麦苦着脸道:“这偌大的庄园就我一个人,前几天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害得我晚上都不敢睡觉。”
孟传情也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会就你一个人?鄢伯父和庄里其他的人呢?”
小麦看了孟传情一眼,低头咬唇不语。鄢商慈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逼问道:“小麦,义父呢?”
小麦抬起头,迎上了鄢商慈逼人的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小姐,我告诉你,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麦见鄢商慈点头,才娓娓道来:“那天,你出事后,我就一直在庄里等着。没过多久,庄主独自一人回来了,我问小姐去哪了?庄主却没回我,脸色阴沉地进了书房,我心中担心小姐,便一直在书房外等着。后来,即将傍晚时,我想着庄主可能饿了,就去厨房端了些点心,回来时却发现书房的门开着,庄主已不知去向。我看见书案上有两封信和一张纸条。信是留给小姐和孟庄主的,而纸条是留给我的,上面写着,让我将府里的钱财分给下人,遣他们回家。他还让我来海边等小姐,如果小姐回来,就把信交给你。我不知庄主去了何处,就按他说的话去了海边……”
“就是在这个地方,我看见庄主游向了海里。我大喊着庄主,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去找夫人,然后说对不起小姐你,如果你回来让我好好照顾你。我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海面……”
“义父!”鄢商慈听完,一声哀嚎。她望着宽阔的海面,慢慢失去了知觉。
鄢商慈昏迷了两个时辰后,才渐渐醒转过来。看着守在自己床边的孟传情和小麦,她浅笑道:“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
“商慈,鄢伯父他会没事的。”孟传情安慰人的话非常俗套。
鄢商慈点了点头,又对小麦道:“把义父的信给我看看。”
小麦拿过信,拆开了信封,将信纸递给鄢商慈。鄢商慈看完之后竟然欣慰地笑了,“传情,你猜信中写了什么?”
孟传情猜测道:“鄢伯父是不是让你去武林庄暂住?”
鄢商慈点了点头,“真是什么都难不倒你。”
孟传情笑了笑,道:“鄢伯父将庄里所有人都遣散回家,以他对你的疼爱,决不会让你守着一座空庄园,所以他一定为你安排了新住处。而武林庄定是鄢伯父的首选,因为你与我们一家都相识,彼此相知,鄢伯父将你托付于我们也会安心。更重要的是,鄢伯父决不会平白无故地写信给父亲。”
鄢商慈听后,欣慰地笑了,传情可真是太聪明了。“传情,你今晚就在这里歇着,明天我和你一起回武林庄。”
当晚,小麦随便弄了几盘小菜,三人各怀心事,围着桌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鄢商慈似乎已慢慢从鄢幻迟的事件中走了出来,只是在看到桌上的鱼之后,有些感伤,道:“小麦,这是义母教你做的吧?她做的鱼,外焦里嫩,我们都爱吃,尤其是义父……”夹了一块给孟传情,“传情,你也尝尝吧!”
孟传情夹起鱼,看着鄢商慈,“商慈,你不要太伤心了……”
“你哪里看出来我伤心了?”鄢商慈却笑了,“义父虽然是离我而去,但他说了,不是去找义母了吗?我知道,自义母死后,他心中一直都郁着结,再也没有露出过真心的笑容。他一直坚守对义母的承诺,保护着我,为了我,他失去了太多。如今,他能为自己的心而去,也算无憾了。”
孟传情惊讶,“商慈,你竟然想了这么多?”
鄢商慈笑道:“我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他可以放开怀抱了。”
听了鄢商慈的话,孟传情心里一怔,放开怀抱?为何与他不一样?他一直渴望的,不是拥有怀抱吗?想到自己,他没由来的一阵神伤,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小麦,我想喝酒。”
小麦愣了愣,出去拿了一壶酒。孟传情接过,就着壶嘴,仰头就往下灌。
鄢商慈不解,“传情,你很喜欢喝酒吗?”
“嗯,回武林庄后,我可就不能这么恣意地喝了。”
“为什么?孟叔叔不让你喝酒吗?”鄢商慈感觉自提到回武林庄之后,孟传情的心情就变得有些沉重,似乎心底压着什么东西。
孟传情放下酒坛,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岂止是不让我喝酒,就是想多说句话,也是很困难的。”苦笑一声,似是想一诉苦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总之很复杂,回到武林庄你就知道了,那时,我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鄢商慈莫名的觉得心里一酸,将手搭在孟传情的手上,柔声道:“你跟我讲讲吧,憋在心里是很难受的。”
孟传情自手心里感受到了鄢商慈的温暖,心头也觉得无比暖和,遂点点头,向她讲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
自记事以来,孟传情就不曾见父亲笑过,不仅仅是对他一人,而是对所有人都未展露过笑颜,这其中也包括他的母亲,仿佛这个人生来就不会笑一样。
与孟凡尘不同,孟传情在很小的时候就爱笑。孟传闻说他笑的时候,就好似春风一般暖人心头,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那时候,孟传情还在摇篮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每当笑得开怀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张奇怪的脸,那个人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带着奇怪的眼神注视他。那个人,在他呀呀学语的时候,称为父亲。直到很多年以后,孟传情再想起来,才明白那种眼神的意义——那是憎恨的眼神。
孟传情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敢再笑了,或许是因为他朦胧懂事的时候,扯着孟凡尘的衣服,仰头看着他笑的时候,孟凡尘突如其来地给了他一脚。他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时,父亲竟有些得意。
哭声引来了桑引言,她抱起地上的孩子安慰着,如一个温暖的母亲护着自己的稚儿。孟传情一直以为,他会永远在母亲的怀里享受着温暖,可那并不是永远。
桑引言对孟传情的好,只看心情。心情好时,一看到孟传情哇哇大哭,便会上前哄着,若是心情不悦时,看到他手里拿的玩具,便气愤的一把抓过摔在地上。孩子再次气的哇哇大哭,她却也气的哭了起来,怒吼道:“哭什么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
渐渐的,孟传情懂事了。在孟凡尘面前,再也不敢抬头仰望了,永远只是低着头,听着他的训斥。父亲说什么,他就得做什么,从不敢违逆半分,否则就会迎来一阵痛打。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父亲他打了我一巴掌后,还罚我跪在杯子碎片上整整半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大哥身上,他却只是被罚打扫。那时,我就开始想了,为何父亲对我不一样。之后还发生了许多类似的事,我总是被父亲伤的体无完肤。渐渐地,我开始害怕他了。”
后来,孟传情学会了伪装,在父亲面前他努力表现出一副乖小孩的模样,人后却又随心所欲。
这个身怀无数秘密的父亲,一心想要操控自己的儿子,他一直当孟传情已然活在自己的威严之下,却不料发生了这起盗墓事件。孟传情为鄢商慈强出头,所表露出的那种临危不惧的性格,已然遭到他的怀疑。
孟传情叹了口气,“我要好好想想,明天回去,我要怎样面对他。”
小麦在这时开口道:“他真是你亲爹吗?为什么会这么待你呢?你看庄主,连对义女都这么好。”
“我也曾这么想过。”孟传情再次叹了口气,道:“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借这个机会改变这一切。人们都说违逆父母是世上最大逆不道的事,却不知父母对儿女百般折磨又是怎样的罪孽?”
“人在逆境中生长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倒地不起,一种是更加坚强,而我却是第三种。我在如父亲所看到的那般懦弱的同时,也变得坚强,在我学会了思考之后,我就慢慢地学会了伪装。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我走过来的。”
孟传情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似乎是有些醉了,望着对面的两个女子,道:“我想好了,如果明天回去,一切都不能扭转的话,我就离开这个家。商慈,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鄢商慈温柔又深情,“传情,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一生一世。”
小麦看着两人,举手叫道:“还有我!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鄢商慈望着小麦,满脸笑意,见孟传情还在喝酒,就一把按住了酒壶,“传情,别喝了,早些睡吧。今晚我守着你,让你做个好梦。”
鄢商慈整晚都守在孟传情床边,望着他皱眉的睡颜,心中暗暗发誓,“传情,无论怎样,我都会守护着你。”
次日一早,三人收拾了行李,就往武林庄赶,仅几个时辰就到了。守门仆人瞧见三人缓缓地朝大门这边走来,揉了揉眼睛,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二公子在海上遇难的事,武林庄的人几乎都已知晓,表小姐带人出去寻找,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所有人都以为二公子已命归黄泉了。此时,他却突然出现在这里,叫人怎能不吃惊。
孟传情将守门仆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全作不知,径直带着鄢商慈和小麦朝庄内走去。一进院中,便与管家孟津遇个正着。
孟津微微一愣,随即道:“二公子,你回来了。”
孟传情不再放松,紧绷着脸,垂着头低声道:“让孟叔担心了。”
在孟传情的心目中,孟津比孟凡尘还要亲,因为他起码是真心给过自己关怀的。纵然如此,他也不能完全信任这个人。
十岁那年,孟凡尘将他禁足十天后,他哭着跑去找母亲,在她的房里遇到了孟津。当时,他气呼呼地问桑引言,孟凡尘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什么要那么狠心的对他?
桑引言僵立了片刻,然后用一盆冷水将他从梦中泼醒。她说:“你自小就在武林庄长大,有什么理由怀疑它不是你的家。纵使你父亲对你刻薄过分了些,但父子就是父子,血缘关系是剪不断的。你没听说过打是疼骂是爱吗?他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罢了。”
桑引言说这话的时候,他傲气的头并没有低着,沉着的眼神盯着桑引言,想要辨一辨真假。然而,他却不小心地瞧见了孟津的表情。他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孟津一直在一旁听着,并没有回避,听完母亲的话后,他的眼神微微闪烁。那是思考的眼神,孟传情记得很清楚。
从那一刻,孟传情才发觉,这个管家好深沉。父亲对自己的喜怒全部都表达在脸上的,但孟津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好像并没有人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
于是,从那年开始,孟传情也学会了伪装自己。
“哇……小姐,这庄园好大啊!比怡情山庄还要大上好几倍。”小麦像是看到奇观一样,惊叹的声音将孟传情的思绪拉了回来。
“二公子,这两位是?”孟津这才注意起鄢商慈和小麦。
“他们是武林庄的客人。”孟传情小心翼翼地回道:“孟叔,我先进去了。”说完,径直朝里面走去,鄢商慈和小麦紧跟其后。
三人一路走来,穿过了好几个长廊院落。一些丫环仆人见了先是惊讶,然后又当做没看见似的,招呼也不打,就匆匆离开了。
看到这些,鄢商慈越发的心疼孟传情了,问道:“传情,他们都是这样待你的?”在那些下人眼中,二公子是最不受宠的主子,跟他沾上关系,必定倒霉。
孟传情停下了脚步,柔声道:“商慈,等一下我可能会有些变化,你可别惊讶。”
鄢商慈也善解人意,点头道:“好。”
孟传情的脚步变得沉稳起来,还有几步,他就要面对父亲了。不知道他看见我,会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