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意犹未尽地躺到了榻上,见屈巫还武装整齐地靠在一旁,便说道:“屈巫,你可知寡人心意否?”
“微臣、不知。”一贯伶牙俐齿的屈巫结巴起来。
楚庄王见屈巫神态极为不自然,心中暗道,你若能为我所用,我必不会亏待你。可你太神秘,太聪明,不把你身上的疑点一一排除,我怎能放下心来!
他叹了一声道:“君王也是人,高处不胜寒哪!”
他这神神叨叨的到底是何意?屈巫定下心神朝楚庄王看去,见他的眼神直视帐顶上的夜明珠,深邃而辽远,没有丝毫的情欲。
屈巫放下心来。看来自己和那几个大臣一样都属于凡夫俗子,想的过于龌龊了。他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君王,是要网罗天下人才为他所用,怎会有那种鸡鸣狗盗的情欲。他一再试探自己,内心是希望自己能帮他的。也罢,自己干脆装糊涂,把他当成个好色的君王,卸了他的戒心。
“大王,时候不早了,您还是睡会吧。”屈巫突然轻声说,随即将头深深地埋到了两腿之间。
楚庄王收回直视帐顶的眼光,朝屈巫看去,见他坐在旁边,头埋了下去,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奈的况味。楚庄王一丝疑虑浮了上来,他在害怕什么?怎这般神态?
楚庄王迅速在脑海里滤了一遍,猛然醒悟今天自己的言行确实有点暧昧。咳,居然把我当成那种男女通吃的无道昏君了!
“你也卸了铠甲睡吧!”楚庄王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不妥,本来再正常不过的话,今晚说出来,竟有着别样的意味。他赶忙假咳一声,翻身闭上了眼睛。
屈巫埋头极力忍着笑。可别怪我,是你自己做得过火。人们本就津津乐道俗艳,逮到一点蛛丝马迹都会添油加醋,保不定有关你对我如何如何的绯闻,已经在军营中弥漫开来了。
第二天,天还未放亮,全体将士已经整装待发。宋禁卫长进了大帐,见屈巫正在穿铠甲,便含笑问了声好,走到楚庄王面前侍候他起身。屈巫无语点头,心中自是一番叹息。
官道上的雾浓得化不开,四处迷迷茫茫,似乎面前只有看不透的乳白色混沌,冉冉地向上升腾着。树木隐没了,路也看不清了,四周依然一片昏黑。
屈巫向楚庄王的战车走去,见几位将军早已在那等候,便上前打着招呼,那几位将军个个笑容可掬,眼神里透出暧昧来。
屈巫心下明白,径自走到楚庄王的战车旁站下。你们愿意误解就误解吧,也好,想必你们以后不敢在他面前嚼我舌根了。
楚庄王意气风发地走了过来,宋禁卫长扶他上了战车,他刚一坐定,看到屈巫站在车下,想起昨晚的误会,微微一笑,心中暗道,希望我们君臣不要翻脸,希望你不要逼得我杀了你。
队伍开拔,战车启程。宋禁卫长为屈巫牵来一匹马,他纵身上马,跟在了战车的后面。
楚庄王一行还没到边境,就收到了捷报。楚国黑甲部队,势如破竹接连拿下了郑国边境的三道关口,长驱直入向都城新郑而去。
屈巫心中黯然,世事莫测,造化弄人。自己几次助郑,如今却随着大军伐郑,若是姬子夷在世,能理解吗?想必厉王爷是不可能理解的。姬心瑶呢?能理解吗?郑国毕竟是她的母国。
三天后的黄昏,他们到达了新郑城外。噪杂声惊飞了一群原本栖息在枯草中的野鸟,“唿”的一声,惊慌失措地向远处飞去。
打头阵的火头军早已在埋锅做饭,袅袅升起的炊烟,像一团团白云,向上升腾着。
屈巫站在营帐外默默地眺望着,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他在犹疑,自己在新郑的南城门外,奕园在北城门外。近在咫尺,要不要过去看看?
她还在奕园吗?楚国对郑国开战,傻子都知道楚庄王这是在教训郑陈两国,为长公主出气。陈灵公还会迎娶她吗?。
想到那个作死的女人,屈巫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竟敢用蒙汗药和软筋散来对付我,不想见我,是吧!好,我也不想见你!待我灭了陈国,看你如何面对我!
“屈大夫,大王找你。”宋禁卫长走过来非常恭敬地说。
屈巫点点头,向远处看了一眼,转身随他一起进了大帐。
帐中早已摆开了酒席,楚庄王高高地坐在上首,他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个金樽,几位将军两边排开,各自的矮几上摆着银壶。屈巫稍稍迟疑了一下,向挨着楚庄王的一个空位走去。
禁卫们一溜小跑上着菜肴,自然是比不得宫中,不过是几样简单易做的食物,而那鸡鸡鸭牛肉什么的,想必是自宫中带来的。
“众爱卿,连日鞍马劳顿,今晚且自开怀畅饮。明日午时攻城,拿下新郑指日可待。届时寡人再论功行赏。”楚庄王志得意满地说着。
一众人等自是马屁拍得震天响,屈巫默默地随着大家连喝了三盅。楚庄王无比惬意,忽然,他的眼睛落到了屈巫身上,见他落落寡欢的样子,不由得眼神一冷,这老小子有什么心事?
“屈巫,你说说,酒可以治病、养老、成礼,这么个好东西,夏禹当年为何要下绝酒旨?”楚庄王笑着问道。
又来了!一路上就弄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来考我,你到底是闲着无聊找乐子,还是不把我考倒不罢休啊!屈巫暗自腹诽。
今儿个本门主心思不爽,不陪你玩了。屈巫站起来简略地答道:“仪狄做酒献给禹王,禹王尝后觉得过于甘美,所以下旨禁酒。”
“甘美有何不好?”楚庄王追问道。
“过于甘美自然不好。”屈巫装出一副搜肠刮肚的样子说。
“哈哈,满腹经纶的屈巫也有词穷的时候。寡人替你说。酒的甘美在于可以成欢,可以忘忧,还可以壮胆,但它如同美色也可使人沉沦,使人堕落。所以,夏禹禁酒有他一定的道理。当然,酒与美色,哪是想禁就能禁住的呢。”楚庄王侃侃而谈,颇有深意。
屈巫一惊,他这番话好似有针对性?难道他已经勘破了我?
是夜,屈巫躺在地垫上,裹着冰冷的被子,越发觉得浑身冰冷。这么多年来,谁都知道我屈巫不近女色。可偏偏对她无法忘怀,我这算是贪图美色吗?是她的美色让我沉沦了?
不错,曾经的雄心壮志,早已付之东流。我爱她,我爱到不能自拔,我不能看着她这样糟蹋自己毁灭自己。纵然胸中沟壑万千,都不及她额头朱砂一点。沉沦也好堕落也罢,为了她,我早已抛弃了一切。
我愿意为她做我一切可能做的和不可能做的事,哪怕是上九天揽月,哪怕是下五洋捉鳖。她想要陈国消失,我就一定要做到。不到陈国消失,我决不去见她。
山河破碎兮空有影,天公悲感兮寂无声。
次日正午。楚国金戈铁马围到了新郑城下,楚军将士见大王亲临前线,士气大振,气贯长虹般扑向城墙。他们架起云梯,试图强行攻城。
厉王爷站在城墙头上极目看去,见迎风招展的楚军大旗下,硕大的战车上昂首挺立着楚庄王。不由心惊,他竟御驾亲征?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是作了充分准备!
当楚国黑甲部队压倒边境时,厉王爷不得不明白,楚庄王是杀鸡给猴看,陈灵公胆敢娶姬心瑶,他绝不会答应。果然,陈灵公那边再也没了消息。
这个死丫头,到底给郑国惹下了泼天大祸。厉王爷心中恨着,也有些后悔。早知道还不如不顾忌什么名声,让她随屈巫走好了。
“王叔”姬子坚走上了城墙。站定一看,一片黑压压的楚军,他不由得心生胆怯,竟说不出话来。
“唉!”厉王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指望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肯定不行了。他传下话去,让各位本家王爷火速上城墙。
自一开战,厉王爷就向晋国求援,可楚军都打到了都城,也不见晋国方面有什么消息,他已彻底死心了。郑国到了生死关头。新郑一破,意味着郑国将从诸侯国中消失,意味着将彻底丢掉祖宗几百年的江山。
王爷们陆续上了城墙,看着双方悬殊的兵力,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厉王爷。他们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安享着荣华富贵,如今眼见大厦将倾,心中怎能不明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
厉王爷凌厉的眼神将他们看了好几遍,说道:“楚庄王御驾亲征,表明了他志在必得。降,祖宗的基业必将不保,还会留下万世笑柄。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纵然保不了祖宗基业,我等杀身成仁血祭江山,倒也博得个青史留名。”
“吾意已决,据城死守。非常时期,各王府兵力全部集中使用,粮食统一调配,违者定斩不饶。”厉王爷铿锵有力的誓言,激起了各位王爷的勇气,一时间,城墙上热血翻腾,大有与楚军决一死战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