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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情痴类

眇娼娼有眇一目者,贫不能自赡,乃计谋与母西游京师。或止之曰:"京师,天下之色府也。若目两,犹恐往而不售,况眇一焉。其瘠于沟中矣。"娼曰:"谚有之:心相怜,马首圆。以京师之大,岂知无我俪者。"遂行。抵梁,舍滨河逆旅。居一月,有少年从数骑出河上,见而悦之,为留饮宴,明日复来。因大嬖,取置别第中。谢绝姻党,身执爨以奉之。娼饭,少年亦饭。娼疾不食,少年亦不食。嗫嚅伺候,曲得其意,唯恐或不当也。有书生嘲之,少年忿曰:"自余得若人,还视世之女子,无不馀一目者。夫佳目,得一足矣,又奚以多为。"见《淮海集》。

秦少游云:"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世之以恶为美者,多矣,何特眇娼之事哉!

哑娼杨维祯云:"钱塘娼家女,有美而哑者。教以琶、筝、箜篌,及七盘舞蹈之伎,靡不精审。即笄,貌益扬,艺益工。京师有大木贾过焉,求见,即大喜,倍价聘之。左右曰:’娼以声取悦,哑而倍价以聘,何过愚?’贾笑曰:’妇类以长舌败人之家,内谗寝而后家可长。予聘无长舌,不聘工歌。’遂挟之归京师。贾侍姬百十人,闻哑娼至,皆掩口胡卢之。未几,哑娼宠颛门,贾一饮食,非哑娼不甘。哑娼亦心自语曰:’不聋哑,不家娜。’侈然自隆重,宴享非尊右不居,服饰非珍珠不御。诸姬虽心忌,又咸德其不能言皂白于主,故又心幸之。"见《杨铁崖集》。

杨维祯曰:"使哑娼才色,工之以语言文章,则所遇未必尔。借有之,求其终身荣者寡矣!"情主人曰:"此铁崖寓言,以当三缄之铭。"老妓马守真,字月娇,小字玄儿,行四,故院中呼四娘。以善画兰,号湘兰子。少负重名,为六院冠冕。晚年意气益豪,日费不赀,家渐耗。有乌阳少年某,游太学,慕姬甚切,见不自持,留姬家不去。俄闻门外索逋者,声如哮虎,立为偿三百缗,听使去。姬本侠也,见少年亦侠,甚德之。少年昵姬,欲谐伉俪,指江水为誓。大出蹄治耀首之饰,买第秦淮上,用金钱无算。而姬击鲜为供具,仆马费亦略相当。是时,姬年正五十,少年春秋未半也。锦衾角枕相燕婉,久而不少觉姬老,娶姬念益坚。姬笑曰:"我门前车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外闻以我私卿,犹卖珠儿绝倒不已。宁有半百青楼人,才执箕帚作新妇耶!"少年恋恋无东意。祭酒闻之,施夏楚焉。始怏怏去。

王百谷云:"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饶富,而平康亦极盛。诸姬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马姬高情逸韵,濯濯如春柳闻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诸姬心害其名,然自顾皆弗若,以此声华日盛。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油壁障泥,杂沓户外。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室深闺,迷不可出。教诸小鬟宁梨园子弟,日为供帐燕客。羯鼓、琵琶声,与金缕红牙相间,北斗阑干桂屋角,犹未休。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凤钗榴裙之属,尝在子前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

祠郎有墨者,以微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厌,捕愈急。余适过其家,姬披发徒跣,目哭皆肿。客计无所出,将以旦日白衣冠送之秦淮。会西台御史索余八分书,谓为居间,获免。姬叹:"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于我,余谢。姬念我无人爬背,意良厚。然我乞一丸茅山道士药,岂欲自得姝丽哉。脱人之厄,而因以为利,去厄之者几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余胸乎!由是不复言归我,而寸肠绸缪固结不解。亦惟余与姬两心相印,举似他人,不笑即唾耳。姬与余有吴门烟月之期,几三十载未偿。岁甲辰秋日,值余七十初度,姬买楼船,载婵娟十十五五,客余飞絮园,置酒为寿。绝缨投辖,履舄缤纷,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泾水弥,月烟,自夫差以来所未有。吴儿啧啧夸盛事,倾动一时。计余别姬凡十六年,姬年五十七矣,容华虽小减于昔,而风情意气如故。唇膏面药,香泽不去手,发如云,犹然委地。余戏调:"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余曾见阊门一老妪,年近六十矣,甲乙二少年争嬖之。妪夫死,甲为殡,颇有费。事毕,欲迎妪归。妪沽酒与乙为别,乙涕泣不已,去,遂自缢。天下事尽有不可解者。

蜀王衍衍好裹小巾,其尖如锥。官妓多衣道服,簪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衍作"醉妆词"云:"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衍好私行,往往宿娼家酒楼,索笔题曰:"王一来去。"恐人识之,乃禁百姓不得戴小帽。

人主何色不可致,而眷一妇。即眷之,亦岂不可召纳,而宿于娼楼,痴甚矣。从来人主宿娼楼者,惟独王衍、宋道君二人。衍是流水嫖,道君是争风嫖。然两人皆致丧国,可不戒哉!

宋子京宋子京尝宴于锦江,偶微寒,命索半臂。诸妓各送一枚。公虑有厚薄之嫌,讫不服,忍冷以归。

使诸妓相爱,闻其负冷,反伤其心。万一致疾,当如之何!

荀奉倩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

韦生吴下韦生,貌劣而善媚。于冬月宿名妓金儿家,妓每欲用馀桶,韦辄先之,候桶暖方使乘坐。

陈体方吴中陈体方,以诗名。有妓黄秀云,性黠慧,喜诗,谬谓体方曰:"吾必嫁君,然君家贫,乞诗百首为聘。"体方信之,苦吟至六十馀章,神竭而殁。其诗情致清婉。方苦吟时,人多笑其老髦被绐,而欣然每夸于人,以为奇遇。

体方死而有知,犹必吟完百首。秀云死,亦必相从。不然,体方亦必以赖婚讼于地下主者。

洛阳王某王某,洛阳人,寓祥符,以贩木为业,与妓者唐玉簪交狎。唐善歌舞、杂剧,事其曲尽殷勤,为之迷恋,岁遗白金百两。周府郡王者,人称鼓楼东殿下,以居址得名,雅好音乐。闻玉簪名,召见,试其技而悦之。以厚价畀其姥,遂留之。某悲思成疾,赂府中出入之妪,传语妓云:傥得一面,便死无恨,盍亦求之。妓乘间为言,殿下首肯,且戏云:"须净了身进来。"妪以告某,某即割势,几绝,越三月始痊。上谒殿下,命解衣视之。笑曰:"世间有此风汉,既净身,就服事我。"某拜诺。遂使玉簪立门内见之,相向呜咽而已。殿下与赀千金,岁收其息焉。事见《说听》。

相爱本以为欢也,既净身矣,安用见为?噫!是乃所以为情也。夫情近于淫,而淫实非情。今纵欲之夫,获新而置旧;妒色之妇,因婢而虐夫,情安在乎!惟淫心未除故耳。不留他人馀欢之地,而专以一见为快。此一见时,有无穷之情;此一见后,更无馀情。情之所极,乃至相死而不悔,况净身乎!虽然,谓之情则可,谓之非痴则不可。

乐和南宋时,临安钱塘门外乐翁,衣冠之族,因家替,乃于钱塘门外开杂货铺。有子名和,幼年寄养于永清巷舅家。舅之邻,喜将士,有女名顺娘,少和一岁。二人因同馆就学,学中戏云:"喜、乐和顺,合是天缘。"二人闻之,遂私约为夫妇。久之馆散,和还父处,各不相闻。又三年,值清明节,舅家邀甥扫墓,因便游湖。杭俗湖船男女不避。适喜家宅眷亦出游,会于一船。顺娘年已十四,姿态发越,和见之魂消。然一揖之外,不能通语,惟彼此相视,微微送笑而已。和既归,怀思不已,题绝句于桃花笺云:"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他年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题毕,折为方胜,明日携至永清巷,欲伺便投之顺娘。徘徊数次,而未有路。闻潮王庙著灵,乃私市香烛祷焉。焚楮之际,袖中方胜偶坠火中,急简之,已烬,惟馀一侣字。侣者双口,和自以为吉征也。步入碑亭,方凝思间,忽见一老叟,衣冠甚古,手握团扇,上写"姻缘"二字。和问曰:"翁能算姻缘之事乎?"叟云:"能之。"因询年甲,于五指上轮算良久,乃曰:"佳眷是熟人,非生人也。"和云:"某正拟一熟人,未审缘法如何?"叟引至八角井边,使和视井中有缘与否。和见井内水势汹涌,如万顷汪洋,其明如镜,中有美女,年可十六七,紫罗杏黄裙,绰约可爱。细辨,乃顺娘也。喜极往就,不觉坠井,惊觉乃梦耳。查碑文,其神石瑰,唐时捐财筑塘捍水,没为潮王。和意梦中所见叟即神也。还告诸父,欲往请婚。父谓盛衰势殊,徒取其怒。再请舅,舅亦不许。和大失望,乃纸书牌位供亲妻喜顺娘。昼则对食,夜置枕旁,三唤而后寝。每至胜节佳会,必整容出访,绝无一遇。有议婚者,和坚谢之,誓必俟顺娘嫁后乃可。而顺娘亦竟蹉跎未字。又三年,八月,因观潮之会,和往江口巡视良久。至团围头,遥见席棚中,喜氏一门在焉。乃插身人丛,渐逼视之。顺娘亦觉,交相注目。忽闻喧言潮至,众俱散走。其年潮势甚猛,如冰城数丈,顷刻逾岸。顺娘失足坠于潮中,和骤见哀苦,意不相舍,仓皇逐之,不觉并溺。喜家夫妇急于救女,不惜重赂弄潮子弟,竞往捞救。见紫罗衫、杏黄裙浮沉浪中,众掖而起,则二尸对面相抱。唤之不苏,拆之亦不解。时乐翁闻儿变,亦跄攘而至。哭曰:"儿生不得吹箫侣,死当成连理枝耳。"喜公怪问,备述其情。喜公恚曰:"何不早言,悔之何及。今若再活,当遂其愿也。"于是高声共唤,逾时姑苏,毫无困状,若有神佑焉。喜公不敢负诺,择日婚配。事见《小说》。

一对多情,若非得潮神撮合,且为情死矣。

尾生尾生与女子期于梁,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子犹曰:"此万世情痴之祖。"傅七郎傅七郎者,蕲春人。其第二子曰傅九,年二十九岁,好狎游。常为倡家营办生业,遂与散乐林小姐绸缪。约窃负而逃,林母防其女严紧,志不能遂。淳熙十六年九月,因夜宿,用幔带两条接连,共缢于室内。明日,母告官,验实收葬。绍熙三年春,吉州苏客逢两人于秦州酒肆,为主家李氏当垆共役。苏顷尝识傅,问其去乡之因,笑而不答。苏买酒饮,散。明日再往寻之。主人言:傅九郎夫妻在此相伴两载,甚是谐和,昨晚偶一客来,似说其宿过,羞愧不食,到夜同窜去,今不复可询所在也。

相传吴郡昔有一人,犯大辟,其人愚甚,临刑求救于刽子。刽子绐之曰:"汝但安心,俟午刻流星起时,我唤汝急走,当解汝缚,汝便疾奔远去,我取他人斩之,以代汝。"其人信之。及期下刀,郐子连唤急走,其人遂狂奔,昼夜不息,直至陕西,为人佣工。主家为之娶妇。凡数年,稍成家矣。忽念刽子释放之恩,囊数金至吴下,夜叩其门,欲以报之。刽子叩其姓名,大骇曰:"汝已死,何得复来?"其人犹致谢再三。刽子为道其实,遂寂然无声。乃呼伴启门视之,囊金在焉,人已灭矣。方知叩门者乃魂也。向认为真已释放,魂喜极而去,遂如真形,一点破则散矣。傅与林苦于防闲,认真谓死在一处,无异生时,则其魂之聚而不散,为人当垆共役,又何疑焉。夫果聚而不散,无异生时,则死贤于生矣,虽谓之不痴可也。

王生陶师儿淳熙初,行都角妓陶师儿,与荡子王生狎,甚相眷恋。为恶姥所间,不尽绸缪。一日,王生拉师儿游西湖,惟一婢一仆随之。寻常游湖者,逼暮即归。是日,王生与师儿有密誓,特故盘桓,比夜达岸,则城门锁,不可入矣。王生谓仆曰:"月色甚佳,清泛不可,再市酒肴,复游湖中。"迤更阑,举舟倦寝,舟泊净慈寺藕花深处。王生、师儿相抱投入水中,舟人惊救不及而死。都人作"长桥月、短桥月"以歌之,其所乘舟竟为弃物,经年无敢登者。

居无何,值禁烟节序,士女阗沓,舟发如蚁。有妙年者,外方人也。登丰乐楼,目击画舫纷纭,起夷犹之兴,欲买舟一游。会日已亭午,虽莲舫、渔艇,亦无泊崖者,止前弃舟在焉。人有以王、陶事告者,妙年亦曰:"大佳,大佳,正欲得此。"即具杯馔入舟,遍游西湖,曲尽欢而归。自是人皆喜谈,争求售之,殆无虚日,其价反倍于他舟。事载《名姬传》。

死后值钱者,惟杨太真袜、陶师儿舟。然袜以色贵,舟以情贵。

汉成帝成帝既立赵后,其弟昭仪,尤嬖,帝誓无他幸。昭仪闻许美人生子,大恚,曰:"陛下常自言约不负汝,今美人有子,负约谓何?"乃以手自捣,以头击壁户柱。帝曰:"约以赵氏,故不立许氏,使天下无出赵氏上者。毋忧也。"后从床上自投地,啼泣不食,帝亦不食。使中黄门靳严持绿囊,书予许美人,戒曰:"美人当有以授汝,受来置饰室中帘南。"美人以箧一盒,盛所生儿,缄封及绿囊,报书予严,严置饰室中帘南去。帝与昭仪坐,使客子解箧缄,未竟,遣出。帝自闭户,独与昭仪在。须臾开户,呼客子将缄封箧,推置屏风东。告掖庭狱丞籍武陵中,有死儿埋之,勿令人知。有中宫史曹宫,御幸有娠,生子,并子母杀之。凡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辄死。又饮药伤堕者无数。帝崩,竟无子。事孰大于继祠承祧者,而斩艾血胤以媚二淫,其心死矣。是时,飞燕已正位中宫,合德亦称昭仪。且姊娣具不宜子,已见八九。假令收宫中美人子,卵而翼之,如刘皇后之于李宸妃,异日其子为君,犹未必仇赵氏也。自绝其根,身名俱丧,不惟成帝痴,二淫者亦大痴矣。

周幽王王宠褒姒,废申后及太子宜臼,而立褒姒为后,以其子伯服为太子。褒姒好闻裂缯声,王发缯日裂之,以适其意。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诱之万方,故不笑。王与诸侯约:有寇至,举烽火为信,则举兵来援。王欲褒姒笑,乃无故举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王悦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申后之父申侯,怒与人召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宾媚人一笑,几亡其国。褒姒一笑,几亡天下。从来笑祸无大于此。然齐顷以媚其母,而周幽以媚其宠人,故幽竟见杀,而顷卒吊死问疾,以兴其国,所由笑者殊也。

北齐后主纬冯小怜,大穆后从婢也。穆后爱衰,以五月五进之,号曰"续命"。慧黠能弹琵琶,工歌舞。后主惑之,立为左皇后。坐则同席,出则并马,愿得生死一处。周师之取平阳,帝猎于三堆,晋州亟告急,帝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帝从其言,识者以为后主名纬,杀围言非吉征。及帝至晋州,城已欲没矣。作地道攻之,城陷十馀步,将士乘势欲入。帝敕且止,召淑妃共观之。淑妃妆点,不获至,时周人以木拒塞城,遂不下。将立为左皇后,即令使驰取皇后服御,仍与之并骑观战。东偏少却,淑妃怖曰:"军败矣!"帝遂以淑妃奔还,至洪洞戍。淑妃方以粉镜自玩,后声乱唱贼至,于是复走内参。自晋阳以皇后衣至,帝为按辔,命淑妃着之,然后去。后主至长安,向周武帝乞淑妃。帝曰:"朕视天下如脱屣,一老妪岂与公惜也。"仍以赐之。及帝遇害,以淑妃赐代王达,甚嬖之。淑妃弹琵琶,因弦断,作诗曰:"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后燕主熙后燕慕容熙,宠爱符后。从伐高句骊,至辽东,为冲车地道以攻之。城且陷,欲与后乘辇而入,不听将士先登,由是城守复完,攻之不克。未几,符后死,熙悲号气绝,久而复苏。大殓已讫,复启其棺,与之交接。服斩,食粥,制百僚于阁内,设位哭临,使有司案验,有泪者以为忠孝,无则罪之。群臣悚惧,无不含辛致泪焉。

陈后主韩擒虎兵入台城,后主将走。群臣劝依梁武见侯景故事,后主不从,曰:"吾自有井。"乃挟宫人十馀,出景阳殿,投井。军人窥井,呼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怪其太重,乃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所谓"胭脂井"是也,又名"辱井"。杨修诗云:"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仓皇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按:金陵法宝寺,即景阳宫故地也,"辱井"在焉。石栏红痕,若胭脂,相传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嗟乎,后主若知下泪,不谓之全无心肝矣。子犹氏曰:"吴翁有好酒者,与客渡江,中流,风大作,船且覆,众五色无主,翁独坚抱酒瓮。既免,众问翁曰:"生之不图,酒于何有?"翁笑曰:"死生命也,夫死则死耳。幸而生,若此瓮一覆,安所得饮乎。"后主亦犹吴翁之智耶!

齐景公景公嬖妾名曰婴子,死,公守之三日不食,肤着于席而不去。晏子曰:"外有良医,将作鬼神之事。"公信之,屏洁沐浴。晏子令棺入殓死者,公大怒。晏子曰:"已死不复生。"公乃止。仲尼闻之,曰:"星之昭昭,不如月之。小事之成,不若大事之废。君子之非,贤于小人之是也。其晏子之谓欤!"杨政杨政在绍兴间,为秦中名将。威声与二吴埒,官至太尉。然资性惨忍,嗜杀人。元日,招幕僚宴会,李叔永中席起更衣,虞兵持烛导往溷所,经历曲折,殆如永巷。望两壁间,隐隐若人形影,谓为绘画。近视之,不见笔迹,又无面目相貌,凡二三十躯。疑不晓,叩虞兵,兵旁睨前后无人,始低语曰:"相公姬妾数十人,皆有乐艺,但小不称意,必杖杀之,而剥其皮,自首至足,钉于此壁上,直俟干硬,方举而掷诸水,此其皮迹也。"叔永悚然而出。杨最宠一姬,蒙专房之爱。晚年抱病,困卧不能兴,于人事一切弗问,独拳拳此姬,常使侍侧。忽语之曰:"病势漉如此,万不望生,我心胆只倾吐汝身,今将奈何。"是时,气息仅属,语言大半不可晓。姬泣曰:"相公且强进药饵,脱若不起,愿相从泉下。"杨大喜,索酒与姬,各饮一杯。姬反室沉吟,自悔失言,阴谋伏窜。杨奄奄且绝,久不瞑目。所亲大将诮之曰:"相公平生杀人如掐蚁虱,真大丈夫汉。今日运命将终,乃留连顾恋,一何无刚肠胆决也。"杨称姬名曰:"只候先死,我便去。"大将解其意,使绐语姬云:"相公唤。"预呼一壮士持骨索伏于榻后。姬至,立套其颈,少时而殂,陈尸于地,杨即气绝。

姬一日不死,杨亦一日不去,此延生丹、续命膏也,何以杀之。魏颗不从乱命而嫁妾,乃有结草之报,吾知大将之不令终矣。

情主人曰:"人生烦恼思虑种种,因有情而起。浮沤石火,能有几何,而以情自累乎?自达者观之,凡情皆痴也,男不抑末矣。或者流盼销魂,新歌夺耳,佳人难得,同病相怜,亦千古风流之胜事。眇与哑何择焉,斯好不已辟乎?然犹曰匹夫自喻,适志遑及其他。乃堂堂国主,粉黛如云,按图而幸,日亦不给,彼雨花霜柳,皆眇哑之属耳。而乃与匹夫争一夕之欢,谚所谓"舍黄金而抱六砖"者也。至若娶妇蓄妾,本为自奉;寻芳选俊,只以求欢。而或苦其体以市一怜,残其躯以希一面,此岂特童心而已哉。虽然未及死也,尾生甚矣,女子无信,我焉得有信。必也两心如结,计无复之,与其生离,犹冀死合,幸则为喜、乐,不幸则为传、林。王陶死而有知,倡随无梗。即令无知,亦省却终身万种凄凉、抑郁之苦,彼痴人者不自以为得算耶!虽然,害止此耳。成帝以之斩嗣,幽王以之欺诸侯,齐、燕二主以之堕万人之功,弱宗招乱,树敌速亡。以彼易此,如以千金易一发,又何愚哉!虽然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中智以上始能料之。景阳宫之事,岌岌乎兵在其颈,主趣已尽,井中非乐所也。而必以两贵妃同下上,顽钝无耻,其至矣乎!虽然,彼犹有回生之望焉。夫犹先,而景公以臭腐为神妙,死欲速朽,而杨政以刀索为衽席。死者生之,而生者死之,情之能颠倒人一至于此。往以戕人,来以贼己,小则捐命,大而倾国。痴人有痴福,惟情不然,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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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弑血录

    龙弑血录 不沉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