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随自广德门入了邺城,打马向段府而去。
长街空旷,转过一道巷口时,迎面驰来两骑,没待段随看清楚,那两人先叫了起来:“那不是段小子么?”“段随!”
“啊?范阳王?悉罗将军?好巧!”
两人正是慕容德与悉罗腾,当下三人拉住马匹聊了起来。段随回转邺城,已经见过慕容德,与悉罗腾倒是首次碰面。
段随住进段府后,慕容德得到消息,带着段季妃跑了上门。他是兴师问罪来了,责怪段随背弃慕容垂与段元妃,靠上了慕容冲这棵大树。
本来慕容德还奇怪老丈人段仪发了什么毛病,居然接纳了段随。待老段将前后原委细细讲来,又把元妃的信件给他夫妇两个看过,这下登时消了气。几杯酒下去,段随又多了一对姑父姑母。
悉罗腾亦已知道段随之事。因着段随慕容冲等人回来邺城时动静不小,悉罗腾当时听说,也吃了一惊,后来碰到慕容德,才知悉了其间来龙去脉。作为少数知道段随真实来历的人物,他两个倒是不会多嘴,只是奇怪中山王慕容冲如何也口口声声为段随遮掩。
悉罗腾与慕容德交好,今日两个是约了一同去刚刚失了官职的高弼府上喝酒。
“从石,你这是要回段府?”慕容德问道。
“正是!屯骑军放假三日,总要回去瞧瞧大父。”
“算你有心!如何还叫我范阳王?前两日你姑母还和我嘀咕,待你放假,拉你回我府上叙叙。”
段随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嚅诺道:“待见完了大父,明后日便去姑父姑母处。”
悉罗腾哈哈一笑,看段随时,头发已长,俨然一派燕国贵族打扮,插口道:“大王,何必待到明后日,不若喊上段随一起去老高那里喝酒。真说起来,老高这壶闷酒,与这小子大有干系呢!”在他二人心里,段随不是外人,去见高弼倒也无妨。
慕容德哑然失笑。白虎祥瑞乃是慕容冲与段随两人亲手捕获,这事已然传的邺城上下皆知,别人不晓得段随是哪个,他慕容德听到之时可又是大叹了一番:这小子跑到哪里都能惹出一番事来。
仔细说来,高弼丢官一事,还真与段随有莫大干系,少不得拎着这小子去给老高陪个不是。当下慕容德应道:“说的在理。小子,且晚些回去,先随我去见个朋友。”不由分说,扯过段随马缰,将之掉了个马头。
段随无可奈何,跟着两人一路疾驰,不多时便到了高弼府邸,直接敲门进去了。都是老朋友,倒是无需繁文缛节。
高弼早已置下美酒佳肴,在厅中候着。这时见慕容德、悉罗腾带了个年轻后生进来,微感诧异,开口道:“大王,悉罗,这位是?”
慕容德脸色沉静:“我外侄段随。”
后面悉罗腾大笑起来:“老高,他便是那力擒白虎的宣威将军段随。大王想着你今日光喝闷酒未免无趣,特地将他带来,随你处置。”
段随耷拉着脑袋,他已然知晓高弼是何方人物,还因着白虎一事丢了乌纱,这时候便作出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小子段随,见过高大人。今日跟着姑父与悉罗将军赔罪来了,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高弼丢官一事说起来与段随擒虎有关,实则乃是朝争所致,须怪不得段随,这点大伙儿焉能不知,权当开玩笑了。高弼是个旷达之人,听悉罗腾这么说话,不由得一乐,佯怒道:“原来你就是段随!既是赔罪,先喝了这一盏。”倒了满满一盏酒,递了过去。
段随一言不发,接过高弼递过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只听高弼道:“来来来,喝完这一盏,还有三盏。”段随一愣,这台词怎生如此耳熟?容不得多想,又是三盏酒下了肚。
连干四盏酒对于彼时人而言,已是豪饮,这下轮到高弼吃惊了,心道:这小子不赖啊!盏到酒干,豪爽大气,谦逊识礼。对段随好感大增。
其实这四盏酒于段随而言,不过一瓶多啤酒的量,他是浑不在意的,喝了便喝了,只当是解渴。边上慕容德与悉罗腾暗赞了一下段随酒量不错,一副敢作敢当的派头。慕容德有些心疼段随,赶忙道:“老高,如何?”
“哈哈,大王莫要折煞高弼了。你这侄儿当真不错,是个好男儿。国事如此,高弼如何会怪到他头上?”言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各自坐定,饮酒聊天起来。
初时还好,不过聊些个风花雪月,解解闷而已。待酒过三巡,一个个酒力发作,这话讲着讲着便激愤起来,直指大燕国的朝堂。
“秦人磨刀霍霍,如今连洛州都夺了去,可叹满朝上下,还做着那天朝上国之梦!”别看慕容德性子清淡,喝高了话也不少。
“不错!自桓温来犯,我大燕四处残破。我听说并州边境之地,兵力空虚,城池老旧,钱粮匮乏,怕是当不住秦人进击。已然如此这般,不知巩固边防,却要办这劳什子的进献大典。老高不过直言两句,竟然就给罢了官,诚为自欺欺人。”悉罗腾闹将起来。
“朝中奸佞当道!吴王被迫远走,范阳王您也不过空居闲职。他日秦人真个打过来,是指望他慕容评还是那老打败仗的慕容臧?”高弼心中憋屈,直接指名道姓骂了起来。他最初本是吴王府典书令,后来才入的朝,一向为慕容垂心腹,犹自为慕容垂鸣不平。
悉罗腾最是仰慕慕容垂,闻言道:“哎!若是吴王还在,何至于失了洛州?对了,听说吴王到了长安,苻坚竟尔倒履相迎,他倒是个有眼力的。”
“我也听说苻坚励精图治,好生厉害。从石,你是经历过洛州一役的,这秦人的战力,究竟几何?”慕容德问道。
段随不晓得如何评价,只把自个的经历一一道来,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从石,瞧不出你倒是有勇有谋啊。”这是悉罗腾在打趣段随,不过段随冰湖一战的表现确实精彩。
慕容德自然不便夸奖自家侄儿,缓缓道:“如此说来,秦国当真兵强马壮,上下一心。王猛一介汉人寒士,苻坚竟然重用至斯,如今兄长跑去他那里也得到如此重视。我大燕却浑浑噩噩,这么下去,只怕。。。”停住了没直言出来。
悉罗腾见慕容德说不下去,便插嘴去岔开话题,朝着高弼道:“老高,接下去如何打算?”
高弼似乎喝了不少酒,两眼发直,半饷没有答话。
“老高?喝多了么?”
高弼直直看了悉罗腾一眼,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悉罗,我没喝多,清醒的很。我算是想明白了,嘿嘿,这大燕国怕是没指望啦。”
“你胡说些什么!”悉罗腾有些尴尬,赶忙打断高弼,偷眼去看慕容德,毕竟这大燕国姓慕容。
慕容德淡淡一笑,说道:“不过几句牢骚话,老高你但说无妨。”
“大王,悉罗,你二人俱是忠直之辈,我高弼也不瞒你们,这两日我已打算好,待准备妥当,便带了家小跑去秦国,投奔吴王。”
“什么?老高,你要叛国而去?”悉罗腾叫了起来。
“悉罗,我不是去投苻坚,我只投吴王。你若真觉得我是叛国,我也不与你争辩。我倒是不想走,可如今这大燕国的天下,还有我高弼的容身之处吗?”高弼说完,咕噜一口吞下去大半盏烈酒。
悉罗腾无语,也端起酒盏,闷闷喝了一口。
其实不光是高弼有这等想法,慕容垂在秦国得到高就,备受关中朝堂乃至百姓追捧的消息传来之后,已有不少在燕国不得志的鲜卑族人跑去投奔于他。比如吴王府的心腹家将金熙,在吴王逃走后身份全无,时常受到欺侮。终于在上个月,因着新婚妻子被人调戏,大怒之下拔刀杀了对方,带着妻子跑路去秦国投慕容垂了。
高弼幽幽道:“其实眼下吴王在关中孤掌难鸣,我等去的多了,未必不能助他成就大事。”
悉罗腾眼睛一亮:“你是说。。。”
“氐人本是小族,人口不多。苻坚确实大气磅礴,可谓来者不拒,想必是能成就一番大事的。然而如此一来,秦国内部各族混杂,势力众多,若是他苻坚一路高歌猛进,自然无妨,但受大挫,怕是不难分崩离析。”高弼的眼光相当的毒,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大帝国前秦就是在淝水之战失利后,由于国内的各族势力纷纷叛离,终于导致了亡国。
“不错!苻坚能容得下全天下,却偏偏容不下氐人本族。前番秦国五公爵之乱便是明证!”悉罗腾连连点头,似乎抓住了什么要点。
这其实真是个两难之事,如若像其他国家这般只重用本族之人,国势便不会起得这么快,这么猛;可本族之人毕竟是根本所在,苻坚做得未免过了些。如此种种,只能说是小族的悲哀吧。
高弼续道:“倘若他日秦国有什么异动,吴王手下有人有势,也好取事。悉罗,我再说一次,我投的是吴王,不是他苻坚。”
“好!如此我无话可说。老高,我且敬你一盏,愿你一路平安。到了长安,替我向吴王问好!”悉罗腾举起酒盏,不待高弼说话,自顾自喝了个满盏。喝完笑了一下,说道:“说不得再过几日,我也来长安寻你等。哈哈!”
高弼端起酒盏并未就饮,看着慕容德不说话。
慕容德端起酒盏,一字一句道:“老高,慕容德身为燕国宗室,不到生死存亡之际,不便就此背弃母国,可你的话我听进去了,愿你顺利去成长安罢。兄长心中定然是有大燕的,再有你等相助。。。好!好!好!”连叫了三个好字,一口喝光了盏中酒。
高弼长笑道:“多谢大王与悉罗兄弟相知,痛快!”也是一饮而尽。
三人放声大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日子。转头看时,只见段随不住点头,貌似若有所悟,端着个酒盏晃来晃去,也不知要喝还是不要喝。
慕容德道:“从石,今日厅中之言,可不得漏出去半句!”
段随大感委屈:“姑父何须教我,我自个还想跑去秦国找那罗延他等呢!这不是去不得嘛。。。”说着一口干了盏中之酒。
酒足饭饱,众人各自离去。
段随脚步跄踉,跌跌撞撞回了段府,少不得被老段骂了一通。听说是半路被慕容德拉了去喝酒,老段又转而骂起了范阳王,当真还是孙子比女婿亲啊。
祖孙两个亲近了三日,其间慕容德带着段季妃又来聚了半天。第三日下午老段依依不舍送段随出门,回转屯骑军营。
白虎进献大典不日即至,作为大典重要参与者的段随可耽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