渑池附近,苻坚暂驻的大帐里,尚书左仆射权翼面红耳赤,正对着苻坚说得起劲:“国兵新破,四方皆有离心,此时正该征集名将,置之京师,以固根本,而震慑四方。似慕容垂这等当世名将,勇略过人,又世代称雄东夏,当初本就是避祸而来,其心又怎会是区区一个冠军将军的名头足够笼络?譬如养鹰,饥则附人,但遇风云际会,便有凌云之志矣!这当口拴紧他还来不及,岂可轻易解纵,放任其离开?”
原来今儿早间慕容垂进见苻坚,言“北鄙(东北边境辽东辽西等郡,盖慕容鲜卑龙兴之地也)之民,闻王师不利,轻相煽动,臣请奉诏以镇慰之。此去路经邺城,也顺便拜谒下慕容家的祖庙”。苻坚自许昌之事后,对慕容垂可谓万般信任,又寻思派慕容垂前去东北可获事半功倍之效,不疑有他,一口答应。结果被权翼听到,立时急了,匆匆赶来劝谏。
苻坚给说愣住了,面色阴晴不定,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半晌,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权爱卿所言是也。然则孤家已准了道明所请。。。匹夫犹不食言,何况君王?”
权翼也是急了,没好气道:“天王怎可重小信而轻社稷?臣今日把话儿搁在这里,慕容垂此去,必不回返也!关东之乱,自此始矣!”
权翼话儿说得极重,苻坚却不动气,反而缓缓转过头,目光遥望帐外。接着他苦笑一声,语气沧桑,幽幽道:“倘若真是天命要让道明兴起。。。那也不是我等人力所能改变的。。。”
权翼为之气结。
苻坚笑了笑,上前一拍权翼肩膀道:“爱卿所虑,孤家省得。这样罢,我等不日可至长安,关中当无虞也。关东情势不稳,可使忠勇大将引精兵前往援镇,以保万全。”
于是乎,苻坚下令,以太子苻宏派来的一万精骑为班底,又从他营精挑两千悍卒,凑够一万两千骑。迁屯骑校尉石越为骁骑将军,领三千骑援镇邺城;迁平南将军毛当为镇军将军,引四千骑援镇洛阳;迁后将军张蚝为骠骑将军,率五千骑援镇晋阳;自领一众文武及汇集的军马赶回长安。慕容垂则带领其兄弟子侄、家将随从,以及两千骑鲜卑亲兵,两日后奉召东去。
北风劲号,黄河滔滔。苍茫天地间,慕容垂一骑登高,山河望远。他目送苻坚远去,默默道了声:“珍重!此生,不再相见!”
。。。。。。
慕容垂临行前一日,忽然有人送来请柬,说是渑池城里丁零首领翟斌盛情相邀。慕容垂皱了皱眉头:“我与翟斌素无交情,他这是要做什么?”
边上慕容德嘿嘿一笑道:“兄长不曾听说么?自打苻坚兵败淮南,翟斌这老小子便上蹿下跳大不安分。。。照我看,他这是生了反意,到处寻帮伙呢!”
“我也有所耳闻。。。”慕容垂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群雄纷起,共抗氐秦,自然最好不过。。。只是我与翟斌不熟,他是如何知晓我之志向的?我又怎敢轻信于他?万一此人只是虚张声势,一回头竟将我等卖与苻坚,又该如何?”
高弼走上一步,笑道:“大王无需多虑。翟斌人品确然不咋的,可这一回却是真心想要造反!”
“何解?”
“大王且看信柬下首。”
慕容垂定睛望去,顿时笑了起来:“哈哈,既是段元长共书此信,我无虑矣!走!随我一起赴会!”
原来信柬下首清楚写着“翟斌、段延顿首”的字样。十余年来,经段随从中牵线,慕容垂与段延段元长多有书信往来,互明其志。虽鲜有谋面,却早已交情匪浅。段延这么一具名,慕容垂自是心领神会,再不生疑。
于是渑池城里、翟斌府中,酒筵大起。与坐皆双方核心人物,又有双方均信任有加的段延居中斡旋,几壶烈酒下肚,说话便不再顾忌——开宗明义,约定齐举义旗,共襄反秦盛举。
翟斌年近七旬,白发苍苍,酒量却不见消减,连喝三大盏,叫道:“老夫号令数万丁零部众,也算小有名气。五十年前,后赵明帝石勒便封我为句町王;后来归顺大燕,亦得归义王封号。嘿嘿,结果来了这狗屁氐秦,居然只做个区区的卫军从事中郎,还一当就是十几年。。。他苻坚当老夫是个笑话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众人见状纷纷开腔,为翟斌“打抱不平”。翟斌愈发激动,对着慕容垂捶胸道:“如今天罚恶秦,其败亡之兆已现,正是我辈出头之日也。到时我翟斌在河南,慕容兄弟在河北,共除暴秦,平分天下!”
慕容垂淡淡一笑,举杯回应:“好!共除暴秦!”
翟斌哈哈大笑,亦举杯一饮而尽。忽然他凑过身,沉声道:“我使唤帐下儿郎们日夜盯着渑池地面。他等发觉,昨日苻坚率众离去时,却有一队甲刃齐全的人马不曾随行,鬼鬼祟祟躲在左近。及至夜里,这队人马趁着夜色潜往北边,眼下正藏在黄河河桥附近。。。”顿了顿,接着道:“老夫听闻慕容兄弟正要取道河桥前往河北。。。这么算来,啧啧,这些人多半是冲着慕容兄弟来的呵!”
慕容垂悚然一惊,赶忙对翟斌拱手道:“多承翟王提醒,慕容垂心里有数了。”
酒筵继续,气氛愈加良好,双方举杯互敬不断。慕容垂与翟斌饮过几盏,站起身,特意走到段延跟前,感叹道:“从石常与我说起元长胸怀大志,只恨报国无门。如今好了,我等当一起扬鞭四海,纵马天下,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段延连连点头,凑上一步,低声道:“大王乃我鲜卑诸部人心所在向,日后定当引我鲜卑族人光复大燕。段延目下虽附身翟氏帐下,心思却无一日不渴望重沐大燕荣光。日后但有机会,当效犬马之劳。”慕容垂一拍段延肩膀:“好兄弟!无需多言!”两人执手大笑。
酒足饭饱,慕容垂与部众告辞而去,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