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随的眉目随他妈,生得倒也清秀,现代人的皮肤跟这些久经风霜的鲜卑胡人比起来,那是好到天上去了,加上他身形高大,一眼望去,端的是副好皮囊。纵然段随发型衣饰奇怪,身手被缚,慕容垂瞅了一眼,还是暗暗道了声:“好相貌!”
那将官趋身向前,拱手报道:“大王,便是这人。”慕容垂早得了通报,知道抓了个怪人,这时候便朗声说道:“小郎君貌相好生奇怪,瞧着不似晋人啊?你且说清楚,姓甚名谁,怎生会待在这杀戮之地?”他心情正好,说话倒也客气。边上诸军将对着段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话说一般人碰到目前这个情况,多半已经哭天喊地不知所措了,段随的表现可好多了。这哥们自小就是有名的神经大条,虽然现场尸首遍野犹如地狱一般,又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军人,却仿佛都刺激不到他的大脑。说白了,一路穿越过来时,相似的场景段随实在是看多了几回。
其实段随一向有些光棍脾气,想明白自己真的穿越了的事实,便已经认命,开始考虑接下去怎么应付了。
段随念书一般般,倒不代表他智商情商有问题,好歹哥也是花丛中来,商海里老跟着爹去的不是。
刚才横在马上,一路驰来时,段随灵台平静,那些穿越小说里教科书般的情节哗哗地闪过脑海。慕容垂这个问话,没说的,原本就是段随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段随心态极好,老子莫名其妙地穿越过来,按常理说总有些主角光环罢。
段随直了直腰,捆缚得甚紧,又颠簸了一阵,感觉老大不舒服。他扭了扭脖子,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这位大王,小子,小子有礼了。我名叫段随,本是,哎哟。。。”似乎扯到了脖子,段随脸上一阵扭曲。众人见他虚头巴脑的样子,讲话又忒结巴,一阵哄笑起来。慕容垂与慕容德对望一眼,也是暗暗好笑。
慕容垂缓缓道:“来人,替他松绑。段随,你且好好说来,我没时间与你磨蹭。”慕容垂刚打了胜仗,心情甚好,自身武力惊人,周围又大军环伺,倒是不怕面前这小子暴起伤人。段随装束实在奇怪,弄的慕容垂好奇心大起。
后边有人上来,一刀割断了绳索。段随不敢怠慢,拱手作了个揖,口道:“小子段随。。。”他娓娓道来,众人听得大感有趣。
原来段随言道,自己祖上为避汉时黄巾之乱,率妻子邑人避入一处无名溪谷。这里与世隔绝,温泉遍布,终年春暖花开,于是定居下来。谷里无兵祸,无争执,只有桃花纷纷。谷中不知岁月,也无人进出。说到这里,段随脸色微雯,似乎陶醉记忆之中。
如果这时候陶公渊明在旁,非得吹胡子瞪眼睛告这小子侵权不可,再不济也得索赔个五六斗米。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个鄙视盗版的人,段随的版本确实是有创新的——你老陶是讲的秦朝罢,我这可是汉末的事情了。怎么着?不服?你咬我啊!
事实上,老陶这时候还真在,年方四岁,正在柴桑某处掏鱼摸虾,不亦乐乎。
说明一下,段随编这个故事还是花了心思的。他穿越而来时,明确知道自己是到了隋唐之前的朝代,加上没有看到最熟悉的三国场景,虽然搞不大清楚到底身处哪个时代,也晓得是在三国与隋唐之间。那么自己的故事编在汉末总没错罢。
段随继续。
不想数月前风云突变,谷中突然洪水滔天。段随扒住一截残木,幸喜逃得性命,只是家园尽去,亲人也再无所踪。说到此处,段随脸现悲戚之色,可惜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现场也没眼药水之类的道具,只好作罢。
段随命不好,出谷之后又撞上一路军马,给当场捕获。那路军马见段随奇装异服,疑是探子,故而将他押在军中。
最惨的是,段随还碰到军痞酒后闹事,生生给剃了头发。这一点段随编的不错,古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的奇特服饰好说,毕竟与世隔绝两百年,说他穿的是失传了的旧时衣式,这也讲得通;头发可不能无缘无故剃去,自古以来那都是不孝的行为。
段随随军一路至此,眼看对方大军袭来,他算是见机得早,寻个机会偷偷奔往道边,找了个窄坑倒地装死,逃得一劫。
说完这些,段随长吁了一口气,看众人眼色并无太多怀疑,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话说在段随心里,这番演说可谓逻辑清晰,极尽严密。比如刚才有人插嘴问那溪谷何在,段随便推说自小只在谷中生活,从未出来过,后来随波逐流,又行军数月,如何还能知道故居所在?
段随心里想着山洪暴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却不知道这里所处华北平原南端,一马平川,就算有些许小山小谷,哪里有可能发生大规模山洪?何况此时已是深秋,根本不是雨季。
好巧不巧,桓温南来之时,欲以舟兵进击,以存军士之力气,省粮草转运之困苦。故而大肆开辟水道,挖开了巨野泽以通汶水、清水乃至黄河。
燕军众人,自慕容垂兄弟以下,个个都是想这小小溪谷莫不是被巨野泽的滔天大水误伤了罢。这厮倒也命大,大水都淹不死他,然后多半是被挖河的晋军给抓了。
段随的说辞其实还有不少破绽。比如乱军之中装死其实是件极难的事情,燕国铁骑冲阵之时,哪有人能随意躺倒装死,早给马匹或是乱军践踏而亡。总算他穿越而来时,落点极佳,坐在个窄坑之中,这里绝无马匹踏入,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此外段随也不算太傻,历史知识虽然般般,常识总还是有的,晓得古代打仗基本旷日持久。因此他说这变故发生在数月之前,倒是让他赌对了,晋军确实在起兵之初就挖开了巨野泽。前前后后加起来,这惨不忍睹的谎话,居然就这么过关了。
慕容垂盯着段随看了半饷,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段随有些心虚起来,良久听到慕容垂叹了一声:“嘿嘿,好一个世外桃源,有趣,有趣。”
慕容垂何等人物,一世雄杰耳!若是平日,说不得一番手段,非让段随老实交待不可,不过今日有些个变数。
话说回来,这个时代像段随这般,如此境遇下还能冷静沉着,面不改色哈吹一气的实在不多,非真名士不可(最后这句怕是段随自己心里说的)。
确实,这故事一般人可编不来,老陶是有水平的,智商低点的燕军士卒听得津津有味:“先汉人士,举止穿着,自有一番别趣。”“就是发式太难看了些。。。”
慕容垂嘴里说着世外桃源,突然就心不在焉起来。
也许该怪慕容垂的老爹、前燕的开国太祖、文明皇帝慕容皝,在世时太过宠爱慕容垂,引得其他儿子不满。到了慕容垂的兄长景昭帝慕容俊继位,便对慕容垂诸多猜忌不满,日子从此不好过了。现在的燕国皇帝是慕容俊的儿子慕容暐,加上朝中掌权的太后可足浑氏与太傅慕容评,没一个看慕容垂顺眼的。
最可恨的是那臭婆娘可足浑氏,是她害死了我的段儿!慕容垂恨恨地想着。
结发妻子大段妃的影子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那个高傲刚烈,至死不渝的女子啊,那个他慕容垂的一生所爱,只因不愿巴结可足浑氏,竟尔被那婆娘构陷入狱,折磨而死。若是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携着段儿,千山万水也要找到我们自己的世外桃源。这江山俗尘,关我甚事!
慕容垂的好心情就这么沉下去了。他想到自己的侄儿、大燕国的皇帝慕容暐,被桓温打得直欲迁都,万般无奈下将兵权交给自己时闪烁的眼神;然后眼前冒出来一张阴险的老脸,那是太傅、上庸王慕容评;最后是可足浑氏,害死段儿时她是皇后,现在要叫她太后了呢!
这一次的大捷能让皇帝对自己放心了么?慕容垂没有答案。
“禀告大王,”一骑远远奔来,叫喊声打断了慕容垂的思绪。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拱手道:“奉皇帝命,中山王殿下前来犒军,车驾已到军前!”
凤皇?犒军?慕容垂面色又沉了一分。抬眼看去,慕容德也是眼色一变。
中山王慕容冲,皇帝的嫡亲弟弟,太后可足浑氏最宠爱的心头肉,皇族里最骄傲的凤凰,他来了!仗才打完,全胜的消息恐怕还没传到邺都,慕容冲就已经未卜先知地来犒军了。
皇上应该还不知晓战果,那是派凤皇(慕容冲小字)决战之前来个犒军,以振士气?这想法慕容垂自己也觉得好笑,何必自欺欺人呢。十余日来燕军紧紧咬着晋军,马不离鞍,人不卸甲,打得就是个随机应变,绝无按部就班的可能。难道决战之前还停下来海吃胡喝一通?晋军早跑远了。
作战方案早已经报到邺城,慕容评那老狗贪财滥权,可也是打老了仗的,没有不懂的道理。唯一的解释就是慕容冲早就上路了,一待战事结束就来个犒军的把戏,真是一刻钟都不能等啊,要的是我手中的兵权罢。慕容垂觉得牙齿发冷,罢了,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娃娃,我也这么担心么?
“走,去看看!既然凤皇来了,玄明(慕容德表字),咱们当叔叔的自当照应一下!”慕容垂跳上了马,大手一挥,将军们随后跟上。
领着段随过来的将官叫了声:“大王,这人。。。”慕容垂没有回头,“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