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大司马门周围人来人往,可都没闲着。这时候不少朝臣见势不妙,赶忙招呼守门卫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搬开段随的双手,拖到一边。好歹把老周从鬼门关口给拉了回来。
惊魂未定的老周面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吹得他那一丛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衣冠亦是散乱不整,看来好生狼狈。
片刻之后,总算回复了几分精神的老周突然伸出手来,指着被众人死死按住的段随,沉声道:“放开段将军!此乃老夫与他之间的私事,你等不必搅合!”
卫士们本就摸不着头脑,也不欲纠缠在大人们之间,平白惹出事来。既然周仲孙都发话了,他等当即松开段随,各回各位。段随站起身来,一脸气鼓鼓的模样,胸膛犹自起伏不定,不过终究没有再扑过去掐打老周。
如同两头发怒的斗牛,两人睁大了眼睛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周仲孙先开了口,低声道:“老夫确然存了私心。。。从石,对不住!”
段随冷笑一声,说道:“说句对不住便行了么?能还回我几千弟兄的性命么?姓周的,当初若非有我骁骑军,你怕是早就死在了南中!你怎能恩将仇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仲孙叹了口气,悠悠道:“从石,这次你骁骑军损兵折将,若是定要怪罪于我,我也无话可说,要打要杀,老夫我绝不还手便是!只是。。。只是你扪心自问,倘若你自己没有功名之心,我一个老头子便能说得动你么?”
周仲孙这句话譬如一道霹雳,狠狠砸在了段随的心头上!是啊,虽说周仲孙确实起到了蛊惑的作用,可若是自己能够心志坚定,坚持要走,周仲孙又能如何?说到底,当初定下四路并进的计策来,还不是因为自己一心想着能够“败秦军、夺功名”,以方便自己以后“做大将军、杀苻坚、抢回燕儿”?
老周确实是个老奸巨猾之辈,他这句话其实逃不掉避重就轻之嫌,然而却恰恰击中了段随的死穴。段随这次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大了,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责怪过自己贪功冒进的行为,这一下被老周径直点了出来,登时如遭电击,在那里不住寻思:兄弟们对我信任有加,而我呢?为了一己私仇,但凡对上秦人之时,每每争先恐后,却从来不曾考虑过麾下弟兄们的死生。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
刹那间,段随又变得精神恍惚,神色黯然。周仲孙看在眼里,晓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段随陷入了自责,多半不会再穷追自己的麻烦了,心下大定。于是故作哀伤状,又叹了口气,说道:“从石,这都是天命!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顿了顿,忽然又现出一副慷慨激昂状,大声道:“军伍之人当战死沙场,古来皆此,你又何必自责?你军中勇士既然肯随你南来大晋,那么就都是不惜性命一心抗秦之辈,便是死,那也叫死得其所,如汉时太史公所言,重于泰山也!从石你当继其遗志、发奋抗秦,若是就此消沉,不是反倒负了他等所愿?”
老周这番话也许语出真心,也许不过是他推卸自己责任、顺便安慰段随的客套之语,然而落在心底已经暗生魔障、纠结不能自拔的段随耳朵里,却不啻是一根救命稻草。段随眼睛放光,喃喃自语:“不错,军中弟兄与我都是一心,定然不会怪我的。”忽然握紧了拳头,挥了挥,咬牙道:“所以我没错!我当发奋抗秦,每战争先,一往无前,才能不负死去兄弟的遗志!”话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那张秀气白净的脸上已是狰狞一片。。。
周仲孙还待说话,却见段随嘴里喃喃,忽然转过身去,也不再与自己言语,居然就自顾自迈开大步离去了,空留一地惊愕当场的官员们在那里发呆。老周长呼了一口气出来,拿衣袖一拭额头,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湿一片。
便在这时,场外传来一阵喧哗,有甲兵之声大起。众人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就见一队持戟甲士大摇大摆而来,一个个衣甲鲜明、神气活现,原来是巡弋建康的执金吾戟士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文官打扮之人,可不正是那几个早前在朝中对段随与骁骑军大肆口诛笔伐的御史?显然这几位对段随怀恨在心,瞥见段随打了周仲孙,赶忙喊来执金吾戟士,指望能把段随捉回去治罪。
场中虽然人多,却早不复方才的紧张之状,“行凶”的段随更是已经走远,戟士们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一个瞧来明显是戟士头领模样的武官排开众人,嚷嚷道:“听说此地竟有人欲图谋害大臣,可有此事?”后面的御史一看不见了段随,顿时急了,一指周仲孙,叫道:“将军可问问周大夫,方才他都快给人掐死了!”
结果大出所有人意料,老周一抬眉毛,没好气地说道:“胡说八道!你才给人掐死了!老夫可好的很!你这厮莫非撞鬼了,大白天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听着,从头到尾都没人要谋害过老夫!”说完抬腿就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老周这么个作派,场中的群臣顿时明白了--老周根本就不想追究此事。既然事主周仲孙本人都只当没事发生过,那么其他人又何必强出头,去得罪手握重兵、又受王谢器重的段随?于是一股脑做了鸟兽散。
几个御史面面相觑,傻在了当场。那执金吾戟士头领愠怒道:“下次若是再虚言扰动执金吾,小心我将你等告到陛下那里去!”言罢挥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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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虽然就这么过去了,却终究瞒不住悠悠众口,不久便传到了谢安与王彪之的耳朵里。
王彪之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老周这厮素来虚头巴脑的,丢了益州居然还有脸回来建康做光禄勋,活该被段小子掐了脖子,哈哈哈!”
谢安却皱了皱眉,摇头道:“无论如何,周仲孙乃是当朝公卿,段随焉能无礼至斯?居然敢在大司马门这等宫禁重地掐当朝光禄勋的脖子,他心里头还有没有王法了?诶,我早已有言,胡人终究就是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