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今日这般晴好天气,背靠渭水、朝着南方极目远眺,便隐约可见巨大而连绵的宫室。
那是阿房宫,五六百年前由另一位威震宇内的秦国大帝始建,其后屡遭战火,又经岁月侵蚀,早不复昔年盛景,然而单单其余留部分依旧堪称宏大壮观。苻秦建都长安之后,择其精华处多次整修,到了苻坚即位,国力日强,投入愈大,这阿房宫一部终给修缮完善,于是辟为行宫。
渭水河畔,酒过三巡、业已有了几分醉意的四人组此时正遥遥注目向南,欣赏着阿房宫朦胧而庞大的身姿。
“好一座阿房宫,楼廊缦回,纳川覆丘!这么大好的地儿,嘿嘿!却平白便宜了那白虏娈童!”张孟喝下一盏酒,不住叹息。
边上权翼冷哼了一声,虽未接话,脸上亦显出不屑与愤懑的神色来。
杨定一愣,随即“哦”了一声道:“张太史说的,莫非就是那叫慕容冲的小子?”
姚苌猛地一拍大腿,嘿然道:“可不就是说那下贱的玩意儿?嘿嘿,卖个屁股就能独占这偌大的阿房宫,我等出生入死不过在长安城里占了小小一隅,你说气人不气人?”
“何止气人!简直气死人!哼!要我说,终有一日,须杀尽了这些白虏!”张孟看来文质彬彬的,说起杀人来倒是一丝也不含糊。
原来他四人嘴里所说的,正是当日被苻坚强行侮辱的凤凰儿慕容冲。自从苻坚得了慕容燕慕容冲姊弟两个,当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极少再碰其他后妃,其专宠之甚,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他姐弟两个终究身份特殊,一时间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蜚言四起。王猛从关东回长安后,更是纠集群臣屡次上奏,其言辞激烈,连苻坚也吃不消。没奈何之下,苻坚退了一步,将慕容冲送出长安,找了一处行宫住下;至于慕容燕自然还是留在宫中——她是女的,苻坚收之入后宫,大伙儿还真是无话可说。
慕容冲离了长安城,苻坚对他的宠爱可没少了哪怕半分。恰巧这时候民间又有歌谣传出,唱道:“凤凰凤凰止阿房!”苻坚一听之下,当即下令将阿房宫辟给慕容冲居住,又说道:“上古凤凰,天之玄鸟,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孤岂独异之?”为了讨自己这位男宠的欢喜,竟然下令在阿房宫四周种植数十万株竹子与梧桐,糜费无数。
秦国旧臣们听说,心中越发愤恨。其实慕容燕慕容冲姐弟两个固然是因为受到苻坚专宠而招了嫉恨,这里面却还有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秦国旧臣与新来的鲜卑贵族之间的不和。
鲜卑人汉化较深,其贵族阶层颇具才华,无论治国、农事、工商、水利、礼法,其能力相较秦国原来的氐人、羌人以及其他胡族,那都是高了不止一筹。苻坚自诩天下共主,总觉得无论氐人外人,皆是自己的臣民,当无分彼此,加上新得了关东那么广大的土地,正缺人手,于是提拔或留用了一大帮鲜卑人,其间不乏慕容宗室,甚至连亡国之君慕容暐新近也得了尚书一职。鲜卑人拿去的官位多了,分给氐人、羌人乃至汉人的蛋糕自然就少了。
这一来秦国旧臣们不干了:我等辛辛苦苦打下江山,难道就是为了让这帮混账白虏享福?明明就是帮阶下之囚,如何反倒上了位?一时间朝中群情激愤,请诛慕容氏的呼声不绝于耳。便是如姚苌这般,先前因为觉着大家伙都是外族,不免“同病相怜”,还曾对慕容垂来投施以过援手,如今赫然发现鲜卑人来了之后最吃亏的竟然是羌人杂胡,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恨死了这帮姓慕容的。
可惜秦国如今当国的,乃是胸怀天下、宽厚得实在过分的天王苻坚。在他心里,氐人也不见得就比外族可靠,休说其他支系,便是苻家王族,那还不是叛乱不断?当年的“五公之乱”,连叛数次,绵延数年,叫他苻坚吃够了苦,可不就是明证?于是苻坚冷了脸,对这些呼声一概不听。
秦国旧臣无奈,可心中的怒火却是越积越炽,隔三岔五总有人跳将出来数落鲜卑人的不是,双方积怨日深。
今日姚苌等人春游渭水,突然看到阿房宫,顿时想到了慕容冲,心中怨怒大起,先是对慕容冲本人极尽丑化侮辱之能,几盏酒下去,又骂起了亡国之君慕容暐乃至整个慕容氏,到了最后,他等嘴里每一个鲜卑人都成了该杀的贱奴。
正当四人组说得口干舌燥之际,迎面刮来一阵风沙,风势不大,却也呛得他几个咳嗽连连,大叫晦气。好不容易拭去了面上的灰尘,正饮酒清嗓之时,只听“得得”马蹄声起,一行大约十骑自南边快马疾驰而来。
跑近了看时,来人好生神气,一个个皆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尤以为首之人最是醒目。此人年岁不大,身量却颇为高瘦,高鼻深目、剑眉薄唇,其五官仿如雕刻出来一般棱角分明,肤色白皙更添三分神秘,再配着一袭飘飘白衣,简直不像凡尘中人。只是他眼神深邃已极,面色又冷峻,叫人觉着多半不好亲近。
若是段随在此,此刻定然会惊讶万分:数年不见,凤皇竟已长得这般高大了!
原来这为首的少年,正是那阿房宫里有着绝世容颜的凤凰儿慕容冲!此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承继慕容家的大好基因,瞧来已是一个英俊不凡的翩翩美男子!其容颜之美更胜幼时,只怕天下间女子尽来相争,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今日慕容冲也是见天气大好,遂带同数名近侍前来水边散心。
“哎哟喂!说曹操,曹操到!”四人组的帐幄里头,张孟的声音响起。
“呸!晦气!我说怎么平地起了一阵妖风,原来是来了个妖人!”这是姚苌的声音。
权翼还是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凌厉。杨定则有些发滞——慕容冲实在太过俊美,一比之下,可把素来自诩英武的他给踢到墙角根去了。一股无名火起,杨定恨恨道:“卖屁股的小白脸也敢这般猖狂卖弄!哼!若是在拳脚刀枪上说话,我一个弄死他十个!”
“那是自然!”
话是这么说,可几人谁也不会冲动到上前挑衅。慕容冲乃是天王爱极了的禁脔,哪个没事肯去触那个霉头?
这边四人组咒骂连连,那边厢慕容冲压根就没在意到,径直趋马向前,往河阳公主所在的半岛去了。那地儿风景独好,大伙儿有目共睹。
没说的,自然也是被河阳公主的卫士们当头拦下。四人组远远看到,纷纷举杯相庆,准备悠哉悠哉看场热闹,不料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等差点掉光了眼珠子。
先是河阳公主的帐幄里暴出一阵惊呼声,清脆震耳;继而那帐幄里叽叽喳喳闹成了一片,老远都能听到,仔细听来,竟是一片欢声笑语;再过了片刻,就见河阳公主苻锦婀娜而出,挥挥手,一名近侍在帐边尖着嗓子高喊起来:“主人有令,放他等过来!”
连名帖都没递,就这么放他等进去了?这算什么?难道就因为这贱奴长得好看?四人组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定更是面色铁青,望着远处迎风俏立的苻锦,他胸中的郁气大肆上涌,渐渐不能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