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旻狞笑着将长长的铁槊自那人的胸膛抽了出来,鲜血沿着本就斑斑点点的槊杆,流动得极快,不久便引到了都旻的手上、臂上。黏黏的、温温的鲜血粘在皮肤上既滑又涩的感觉,还有那充斥鼻间、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让都旻兴奋到浑身发抖,忍不住张开大嘴狂啸大呼。
这已是今日死在他槊下的第七个晋人,自从上次后将军俱难在桃山被一支叫作骁骑的晋国骑兵打败,以至于上头严令不得进犯晋土以来,真的是太久没有享受到这般爽快的杀人之感了。
都旻与其兄都颜皆为秦国兖州刺史、广武将军彭超帐下有名的猛将,极为嗜血好杀。由于与彭超同出安定卢水胡,他兄弟两个深受彭超器重,哥哥都颜拜为牙门将军,弟弟都旻则担任军中校尉。
近日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的阳平公苻融突然下令,要各路边军大规模骚扰晋国国土,作为秦国东部边州的主将,彭超自然是遵命而行。一声令下,都颜、都旻以及他们帐下那群同样嗜血的卢水胡骑兵顿如打了鸡血一般,每日都要越境向南,尽情烧杀掳掠。
一开始他们还小心翼翼,害怕与晋国军队正面冲突,一来是摸不清晋军的战力,毕竟寿阳、桃山两次惨败犹自历历在目,二来这次阳平公的成令本就是多骚扰、少打仗甚至避免正面交锋。
很快都氏兄弟发现,这些担忧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晋军基本都是龟缩在城池里头,鲜有出城对战的。何况他们手下全是来去如风的卢水胡骑兵,即便晋军汇集了大队人马前来,也根本拦不住他们;来得少了,则多半做了他等的刀下之鬼。
于是都氏兄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有时竟然敢深入晋境几百里,到处杀人淫掠为乐。譬如今日,都颜带着两千卢水胡骑士一路向东,直去了大海之滨的朐县;都旻更加大胆,领了个千人队往南边横冲直撞,绕过兰陵、彭城,到达了远离边境两百里的睢陵(今江苏睢宁)地界。
睢陵县令仓惶闭门守城。都旻在城下极尽耀武扬威之事,不少骑士矛尖上竟然插着被屠杀的百姓头颅,个个死不瞑目,看得城上但凡有些血性的无不目眦欲裂,悲呼痛哭。
都旻哈哈大笑,这时一个部下上前道:“头儿,下面去哪里?要不要回师?”
都旻舔了舔嘴唇,脸上突然现出狰狞的笑容,干声道:“回师?回什么师?这些晋人如猪狗一般,杀都杀不完。我们继续向南,向东,去杀晋狗,杀到杀不动为止!哈哈哈哈哈!”
“杀杀杀!”一千卢水胡骑兵呼啸而去,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在这些魔鬼的铁蹄与屠刀下惨遭蹂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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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苻融颁下将令至今,不过旬日功夫,这帮卢水胡的双手上已经沾满了累累鲜血,死在他们屠刀之下的,除了一些倒霉的晋军将士,更多的却是那些无辜的晋国百姓。江淮大地上,人人都对这些挥舞着马刀与长槊的胡人恶鬼恨之入骨。
照理说,百姓们对毫无作为的官兵应该同样怨声载道,可事实并非如此,坊间并没有太多的埋怨声,因为在江淮之间的这片土地上,官府的触手一向只能遮盖到各郡县的州城之内,城外广大的地盘由于大量南渡流民的存在,基本上大小事务都由当地的流民帅一言而决。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可谓根深蒂固,实际上,在不少偏僻的所在,大伙儿几乎都已快忘记官府的存在。
北边的胡人以前也曾越境劫掠,但多半是在边境附近活动,绝少深入到譬如睢陵这般远的地方,也从不曾像近日这般声势浩大,到处肆虐外加人数众多。从前若是碰到流寇打劫,流民帅一声令下,流民武装聚集的坞堡中便会迅速派出人来,将贼寇们消灭或者赶跑,然而这一次百姓们悲哀地发现,坞堡的大门紧紧闭合,流民帅只求自保,再也不理会散落在各处的平头百姓。
于是有一股怨气渐渐产生、发散、涨大:俺们累死累活,打了粮大半都交给了坞堡,指着最少能活个安生,可如今胡人一来,不但无人前来救援,连堡门也不肯开,就是想入堡求个生路也不得。这是个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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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都这几日过得大是不痛快,每日里只是窝在坞堡之中喝闷酒,喝到不快处,甚而要靠打骂下属来稍解胸中郁气。
他是淮浦(今江苏涟水)一带小有名气的流民帅,占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坞堡,堡中也有三五百条精壮汉子自成武装;堡外那一大片属于他的“辖区”里,总有好几千百姓努力讨着生活。
李都的小日子本来过得相当滋润,每日里呼朋唤友、走马飞鹰,在自己的辖区里那是说一不二。可自从胡人疯狂来袭,特别是多次深入晋国国境以来,这事儿一下子就走了样。
他李都自认也是个有血性的,当受了兵灾的难民自北边南下时,他也曾大开粥铺,广为施舍;可随着胡人的骚扰越来越严重,难民源源不断而来,他便感觉吃不消了,其间北来难民又与自己“辖区”里原有的流民、百姓摩擦不断,难以调解;更严重的是胡人的兵锋越来越近,人心不安之下,他也只得关闭坞堡大门,这么一来,无论是难民还是本地流民、百姓都对他大为不满,怨声四起。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大不了待胡人退去,难民返家,一切自会恢复正常。可问题又出来了,淮浦地面上另一个名叫刘斌的流民帅趁着李都的“辖区”不稳,居然打出“接济苍生”的旗号,安抚难民以外,更大肆招揽本属于李都辖下的流民,抢占李都的势力范围。
这刘斌的实力一向在自己之下,如今竟然胆大包天,抢起老子的地盘来了?李都大怒之下,带了人前去相争,不料刘斌那厮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帮手,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打得李都一伙抱头鼠窜而去。
回来一查才知,刘斌这小子的妹妹最近嫁给了江淮间名气最大的流民帅毛藻之为妾,正自得宠。
毛藻之出生北地世家,家族南渡较早,虽因门第不够高而未能渡江在江东立足,却在江淮之间闯出好大的名声。自其祖辈开始,历代家主皆慷慨好施、豪爽仗义,在流民中声望极高,终成江淮间数一数二的流民帅;又结交当地及建康权贵,左右逢源。到了毛藻之当家,更是举贤良,被朝廷辟为高密内史,以重镇淮阴付之。毛藻之既为流民帅,又是朝廷高官,其势力之大,把整个淮阴城都筑成了他的“坞堡”。
刘斌成了毛藻之的“舅爷”,一下子野心大增,便打起了李都这儿的主意。他从毛藻之那里借得钱粮、人马,实力倍增,果然打败李都,把李都辖下的流民争取过去不少,地盘也扩大许多。
李都也曾派人到毛藻之处鸣不平,却被人家一顿乱棒轰了出来,说你李都自己没本事接济难民、保护百姓也就罢了,难道还能拦着别人做好事?
李都愤愤不平:这当口哪个坞堡不是大门紧锁?只不过刘斌刚好盯上我这块肉了,你毛藻之便这般说话,太是不公!可抱怨归抱怨,人家摆明了找到借口打上门来,自己还真没办法争辩。
事情还没算完,刘斌见毛藻之并不理会李都,胆子越发的壮,派人来下了战书,说是几日后双方决战一场,败者要让出坞堡。李都这个气啊!赶忙找附近其他流民帅求助,却尽数吃了闭门羹——哪个肯没事找事得罪毛藻之?那家伙不但坐拥数万流民,连淮阴城两千郡兵都是他自家养的。何况刘斌早就派人来打过招呼,此次只对付李都一个,无意牵连别人。
眼看堡内人心惶惶,甚而不少人已经眼神闪烁,多半生了二心,李都郁闷至极却又无法可想,只好把自己泡在酒缸里,来个一醉解千愁。可该来的总是要来,明日便是决斗之日,这可怎生是好?
又是一盏酒下肚,李都连着打了好几个酒嗝。便在这时,一个属下跌跌撞撞闯进屋内,尖叫道:“头儿!大事不好了!”
李都斜着眼睛歪躺在榻上,醉醺醺地道:“怎么?刘斌那厮来早了不成?”
“非也!堡外,堡外来了,来了几百胡人骑兵!”那属下气喘吁吁,惊慌失措,连说话也不连贯了。
“什么?胡人杀到淮浦来了?”李都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面色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