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朱雀桁下,威武雄壮的两千西府重甲铁卫排列的整整齐齐,气势如山岳般直压下来,压得每一个人都觉着喘不过气。其实桥畔也有一千禁军拱卫着百官宗室,可这些禁卫经年都不曾出过建康,哪里能与沙场百战而回的西府精锐相比?此时此刻,相形见绌一词正是他等最好的写照。
百官宗室战战兢兢迎上了桓温,会稽王司马昱神色犹自镇定;武陵王司马晞与新蔡王司马晃则早已闭上了嘴巴,看着神情颇有些慌乱;王谢两家之人到底都是天下名士,此刻只以正礼待之;殷庾两家也是晋朝有数的豪门世家,其子弟却不那么争气,此刻落在人群之后,垂着头不敢正面去看桓温、郗超。
桓温看在眼里,心头不由得大是舒坦,一扫枋头、襄邑惨败的不悦。他一手拉起会稽王司马昱,嘴里大声嚷嚷道:“安石(谢安表字)何在?”他别人不喊,独叫谢安,可见大名士的名头在这崇尚清玄的晋朝果然要的。当然谢安曾经在桓温幕府做过一年时间的司马,两人算是老相识了,这也是一个原因。
谢安叹了口气,闪身出来道:“明公剿灭寿阳叛逆,又在石桥袭破秦军,大振国威,请受安石一拜。”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桓温哈哈大笑,不待受这一礼,伸出另一手一把抓住了谢安,拖着司马昱与谢安两人就往朱雀桁上步去。桓温步态潇洒大气,眼光则直直望向远方的建康城墙。他大声与两人笑谈,似乎眼中再无别人存在。
百官脸上神色不定,也不晓得桓温是个什么意思。眼看身周两千西府甲士环伺,他等不敢妄动,只得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武陵王司马晞与新蔡王司马晃两个恨得直咬牙,暗暗痛骂不止。
这时候郗超叫了一声:“迎大司马入宫面圣!”说完自顾自上桥而去,后面约有三百近卫大踏步跟了上前,剩下的甲士们则排成队列,沿河往丹阳郡城去了。
百官松了口气,桓温到底没有僭越到率大军直趋内城,只带了三百近卫罢了,而且听说另有三千兵马已然撤出了南篱门,看来桓温这次前来,多半只是来刷存在感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伙儿乱哄哄地往建康城跑去,沿着作为建康中轴线的御道一路往北,经过太庙、百官府舍,直入宣阳门,这便到了建康城中。再穿行数里,过大司马门,已在宫城范围。有内侍出宫迎接,三百甲士留在了大司马门外,桓温、郗超带着十数个西府将领大摇大摆地往建康宫而去,一路上大声说笑,毫无生涩之感,仿佛这大内皇宫倒是他等的别墅后院一般。百官神情各异,司马昱终于变了脸色,谢安却还是一脸悠然。
段随也在那十几个将领中间,一路而来他不住地东张西望,恨不得把这建康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数看在眼里。毕竟是一千多年的思念啊,叫他如何不生感慨?
终于大伙儿一起拥进了建康宫主殿太极殿。上首处皇帝司马奕早已高高在座,一眼看见桓温眼中闪着幽幽碧色(史载桓温碧眼,与孙权很像)昂藏阔步而来,他心里头便是一阵哆嗦,手脚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幸亏殿内檀香浓重,将他遮掩其中,没在百官面前露了怯色。
今日的正事不过是给桓温寿阳大捷来一场夸功罢了。桓温上了表,大肆宣扬西府军的战功与军威,他本人则举手投足一派豪迈气度,在这大晋的朝堂上抖尽了威风。百官只静静听着,也没哪个敢在这关节跳出来打击桓温的气焰,至于皇帝本人,此刻正忙着收敛自己慌乱不止的心神,更是一个屁都没敢放。
接下来各项封赏依次宣读,桓温早已位极人臣赏无可赏,于是增其食邑万户;桓伊封宣城县子,进都督豫州诸军事、升西中郎将、领豫州刺史;桓石虔升奋威将军,迁竟陵太守。。。一桩桩封赏下来,从皇帝到百官乃至桓温一党俱都保持着平静,殿中波澜不惊,盖因这些都是走走过场的仪式罢了,谁会反对?
不料待礼官念出段随名字的时候,殿中突然吵闹成了一片。晋廷封了段随一个骑督的官职,不过六品而已,却不想遭到了殿中百官一阵阵反对。著作郎殷涓第一个跳出来,大声道:“不知这段随却是何人?以何功受赏?”
桓温眉头微微一皱,郗超顿时会意,出班奏道:“段随本是前燕宣威将军、关内侯,羡我大晋风华,故而率其部往投我国。他在寿阳是立了大功的,如何不能受赏?”
新蔡王司马晃冷笑道:“原来是个胡人!他破国丧家,穷途来投罢了,怎敢当此骑督之高位?”
郗超辩道:“秦国早有觊觎我大晋之心,如今又灭了燕国,其势大盛。我朝正该广纳四海豪杰,齐心抗秦,何必纠结此节?”
“不知这段随立了何等大功,得大司马如此荐重?若是来一个降胡,我朝便要封一个高官,日久下去,这大晋的朝堂岂不要变得腌臜不堪?”太宰、武陵王司马晞窜了出来。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而且矛头直指桓温,意思是你桓温广结党羽也就算了,居然连胡人都招纳过来,未免太过分。
桓温脸色一沉,与郗超对望了一眼,心中明白这些人定然早有预谋,他等不敢阻挠对桓氏族人的封赏,便揪住段随这个新来的“胡人”不放,好歹要削削自己的面子。桓温目光飘向段随,只见这小子垂头不语,神态恭谨且毫无怒意,不由得暗暗赞了声:“此子大有分寸,不枉我如此看重于他。”
郗超正要说话,桓温一抬手止住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沉声道:“我桓温平生不打诳语,此次与秦军在石桥决战,若非段随率部来援,今日诸公怕是见不着我桓温了!”
桓温的声音并不大,可落在众人耳里,却如晴天霹雳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桓温是什么人物?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统帅。他居然肯在这朝堂之上自承差点作战不利,全靠段随支援,这是多大的面子?也不知这姓段的小子有何般魅力,居然能劳动桓温如此相帮。
便是郗超也惊讶不已,心道桓公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岂不弱了他自己的声威?其实桓温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只是这当口他给朝中这些对手激起了怒气,犟脾气上来,心中所想便纠结成了非要给段随挣这份功劳。
桓温开了口,又说出这般话来,百官都呐呐不敢再言。过了良久,一个声音在殿下响起:“我朝人物风流,士庶分明,非士族无以高禄也!段随一个来历不明的胡人竟也入了大晋朝堂,还是不妥。”众人看时,原来是散骑常侍庾柔在说话。
别人都不敢说话了,这人却是个愣头青,满脑子都是士族思想,此刻纠结此节,居然就张口说了出来。
郗超笑了笑说道:“段随正是辽西公嫡裔,虽是北人,却也是名门世家之后!”
庾柔还待说话,早被身边急坏了的兄长、太宰长史庾倩一把将之拖到身后。
桓温眼中冷光一闪,心中勃然大怒,这时候还顶撞自己,那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定要好好修理这些酸士!其实桓温素来忌惮殷庾两家势大,早有对付他两家之心。不过比较而言,殷家与桓氏那是早有仇怨,庾家其实与桓温关系还算不错,譬如庾柔庾倩的叔父庾翼就曾举荐过桓温。可这时庾柔几句闲话,却在不知不觉间给庾家埋下了绝大的祸根。
大殿里头的气氛变得阴森莫名,人人都感受到桓温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悦之意,如锐剑袭来,躲无可躲。大殿空旷,殿中又无人说话,更显得冷冰冰的好生瘆人,皇帝司马奕只觉得屁股底下生了什么倒刺一般,左移右晃,总是不舒服。
正尴尬间,一个中官自殿外冲了进来,高举一幅奏表叫道:“启禀皇上,兰陵太守张闵八百里快马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