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的烟尘掩盖不住张狂的“骁骑”大旗,在迎面洒落的金色日光下熠熠生辉,照得扶余蔚几乎睁不开眼睛来。然而这厮到底眼尖,“骁骑”两字又如深扎他心底的一根尖刺,从来也不曾忘记,这时一眼认了出来,顿如五雷轰顶,十魂去了九魄。
不得不说,这厮真是个人物。哪怕仅余这么一魄,他居然瞬间就反应过来,一提马窜到了马车旁边,沉声道:“公主!扶余蔚不曾食言,还望公主也记得日前的誓言!”身子微侧,拉过一匹空马来,向着慕容燕做了个“请”的动作。
慕容燕如何看不到那面骄傲的战旗?眼角划过兀自沉睡的段随,一时间柔肠寸断。这,便是咫尺天涯么?
耳畔传来扶余蔚急促的声音:“公主莫要忘了,眼下长安城里,慕容一大家子还等着你呢!天王那里有没有耐心等下去,扶余蔚不敢妄断;然则扶余蔚清楚的很,今日倘若事有不逮,那也不用赶去长安城了,不若回去扶余国,举国上下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子罢!”
扶余蔚的语气已然不善,慕容燕娥眉紧蹙,只是心中实在不忍分离,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出,颤抖着探向段随的脸庞。
刀光在她眼前拂过,带起一阵劲风,却在触及段随脸庞的一瞬间生生顿住,扶余蔚的声音变得阴冷无比:“公主放心!当真今日事败,扶余蔚也绝不敢伤公主分毫!只是这姓段的,嘿嘿,势必要与我陪葬!”
慕容燕全身一震,蓦然抬起头来,眼神坚毅如铁,仿佛往日那果敢的大燕国公主又回来了,只轻轻一纵便跳上了那匹空马。扶余蔚脸上露出笑容,再不迟疑,猛地一鞭抽在慕容燕坐骑的股上,又催动自己胯下坐骑,打马狂奔而去。
八十名目瞪口呆的贼众眼睁睁看着扶余蔚牵着慕容燕就这么绝尘而去,既未组织大伙儿结阵迎敌,也未下达任何撤退的命令,甚而没打个把招呼,仿佛他等只是这茫茫山野里微不足道的荒草,又或是那匆匆而过的路人。。。
怪只怪他等没与扶余蔚一起“奋斗”过,否则当知这厮素来便是这狠辣绝情的性子。早知如此,便是赏钱再多十倍也不会被他几句花言巧语诳了来,做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缓过神来的贼众们发一声喊,如无头的苍蝇四面八方乱窜而去,空留段随与那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骁骑军骑士极为默契地分作数队,居高临下追杀而来,端的是势不可当!长刀掠过,来不及跑远的贼众纷纷坠落尘埃,这一刻,人命如猪狗一般卑贱。
憋闷了太久的鲜卑勇士们尽兴冲杀,发泄着心中的郁气。亏得他们不敢追入平原里太远,即便如此,待大伙儿驻马而回时,除了早已跑远的扶余蔚以及寥寥十数个运气不差的贼众,余贼尽皆交待在了此处。
场中,跳下马来的费连阿浑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夺过那面飞扬的战旗,努力挥舞了两下,嘶声大叫:“骁骑!不死!”
旗下,骁骑军军主段随缓缓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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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日。长安,未央宫,宫门之前。
怕是大半个长安的百姓都聚拢了来,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天王特意安排的贺节大典。
先是靡靡礼乐当头,大秦天王于高墙之上现出身来,有九重华盖虚张,有斧钺旗扇左右,他居高临下,威严傲岸,仿佛一座天神。苻坚大声宣布代天伐燕,天佑而成,当大赦天下,与民同乐!关中父老即时爆发出再不曾间断的采声来,叫苻坚与身周的一众秦国文武兴奋得直如踩上了云巅。
当慷慨激越的战乐冲天响起,威武雄壮的铁甲秦军列阵而过,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直看得关中父老们如痴如醉。
大典的高潮来自献俘之节,昔日口口声声“蕞尔小秦”的慕容皇室尽着白衣,如丢了心魄的孤魂野鬼,在宫墙之下跪倒一片。那叫做慕容暐的前燕皇帝看着年纪不大,却偏生两鬓斑白,他颤颤巍巍地越众而出,脖系国玺,高举降笺,大呼请降。
苻坚大笑着正要说话,一阵闷雷般的嚣叫声却自城下的人群中滚滚而出,渐渐化作了响雷,且愈来愈高亢,到最后仿佛阖城百姓都在一齐高喊:“不受降!杀光了这些白虏!”
慕容一族的脸色愈加惨白,有胆小的直接昏倒在了地上。高墙之上的苻坚沉下了脸,却全没在意身侧阳平公苻融与辅国将军王猛悄悄对了个眼色,一起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来。
踌躇半晌,苻坚终究还是不置可否,来了句:“皆回前殿议事!将慕容氏也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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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大典让全长安都陷入了狂欢纵乐的气氛之中,唯有天王本人反倒失去了兴致,此刻高踞前殿王座之上,手中漫无目的晃荡着一只琉璃夜光杯,面无表情俯瞰着殿中大秦国的诸位栋梁们。这些名满关中的英雄豪杰们仿佛变成了一群半大小子,肆意释放着粗豪的笑叫声,随意嬉戏厮闹,全没了半分体统。
就在片刻之前,大伙儿一回前殿,灭燕的封赏便宣读了下来。
本已是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的王猛以首功第一个受赏,苻坚任命他使持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任冀州牧,镇守邺城,升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清河郡侯。
这个封赏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殊荣,等于把前燕故地尽数交给了王猛一人,纵然王猛地位超然且功劳赫赫,终究是个外臣,这等安排不免激起了满殿的议论纷纷。王猛只淡淡一笑,谦然拜受,心中却打定主意,定要在短时间内将关东治理得当,一俟时机到来,便把这六州军政大权交还给苻氏亲贤。
接下来,以镇南将军杨安使持节,都督益、梁州诸军事,加梁州刺史,进爵博平县侯。其时益梁两州还在晋国治下,杨安得授此职,明显就是一个信号——秦国灭燕之后的目光已然转向了晋国。此外离着梁州不远的仇池国新君杨纂近来大是不老实,上窜下跳得厉害,如今苻天王腾出手来,这便要向仇池国开刀了。而杨安本就是正宗的仇池王族,与杨篡这一支有着杀父夺国深仇,正是讨伐仇池的不二人选。
再往后面,邓羌升征虏将军,进爵真定郡侯;张蚝升前将军,进爵上党郡侯;郭庆以屡立奇功,又俘获前燕皇帝慕容暐,升右将军,使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任幽州刺史,封襄城侯。
此外如毛当,徐成,苟苌乃至各级文武官员,皆有大小封赏。
苻坚又赐下酒水佳肴来,让大伙儿不要拘束,尽情享用。于是这向来肃穆威严的大殿瞬间变作了乱哄哄的酒肆肉铺。
跪在殿尾的慕容一族,此刻如待宰的羔羊,忐忑到了极点,偏偏又毫无他法,眼睁睁看着秦国君臣们神采焕发,心里头只余无比的干涩——今日大秦的风采,正是踩着他慕容家百年荣光才生出的呵。。。
殿中弥漫着浓厚的檀烟,将上首的苻天王掩藏得若隐若现。宽厚如他,总觉得全天下都是自己兜中之物,自然全无诛杀慕容氏之心,结果却在未央宫前看了那么一出大戏,此刻心中犹犹豫豫,患得患失,整个人怏怏起来,连眼神都有些发滞。
便在这时,石越匆匆闯进殿来,跑到苻坚跟前低低说了几句。苻坚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精神大振,高声叫唤:“还不速速宣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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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前殿里头,一道姝丽无双的倩影聘婷而过,扬起淡淡的香风,吹拂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隐约如醉。
大伙儿如同中了什么魔怔,一个接一个转头看向那道倩影,目光为之牢牢吸引,即便脱俗如王猛这般,这时候也不由得多张望了两眼,继而摇了摇头,突然叹出一口气来。阳平公苻融则握紧了拳头,一脸愠色。
垂头无语的慕容一族不知何时俱都抬起了头颅,满脸讶色盯住了那道倩影。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兔死狐悲;可足浑氏睁大了双眼,满脸悲戚;慕容暐愣愣发呆,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倒是慕容泓眼睛一亮,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不消说,扶余蔚大功告成,挟了慕容燕到长安了!
经过慕容一族之时,慕容燕缓了几步,她看到可足浑氏苍老了许多,珠圆玉润的脸庞变得削尖憔悴;慕容暐斑白的双鬓让她几难辨认;只不曾见到凤皇——她自然不知,自那一日起,凤皇再也不曾回去北宫。
心中隐隐作痛,她深吸了一口气,步子迈得快了许多,几下已然到了苻坚跟前。人头耸动,目光如潮,却无有一名秦宫侍卫上前阻拦过分毫。
苻坚眯起的细眼中幻出异样的光芒。眼前的少女站定了身子,不紧不慢地拭去了裙上的浮灰,抬起头,长发如飞瀑般流泻到身后,现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艳美面孔来。她似乎在笑,却带着三分凄凉,迷朦婉转的双眸几乎便能流转出水来,只一瞬间,叫苻坚满头满脑只余得一个心思:我见犹怜。
“妾身慕容燕,见过天王。”
电光火石之间,苻坚觉着只是恍惚,仿佛十余年的励精图治,这半年来的间关万里、金戈铁马,尽数化作了天上的浮云。白云也好,苍狗也罢,都不过是为了引他来见眼前这个女子。
“啪嗒”一响,琉璃夜光杯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苻坚回过神来,全然不管不顾自己的失态,呐呐道:“你来了。。。”就此顿住。
殿下有喧哗声响起,慕容燕看到胞兄慕容泓一把搀扶起行尸走肉般的慕容暐,大踏步而来。
有侍卫持戈向阻,慕容暐如死狗般被一推倒地,挣扎半晌,却终于哭喊着从嗓眼里憋出来一句:“罪人请降!”
慕容燕猛地咬住了下唇,血色将朱唇充盈得越发娇艳,直欲破唇而出。她又跨前一步,正视着苻坚,用一种近乎魔力般的柔磁嗓音说道:“妾身愿效仿胞兄,此生侍奉天王,乞天王准之!”
大殿里安静的连一根细针落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苻坚神情激动,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避开王猛苻融等人欲言又止的目光,遥遥望向东南。
“许慕容氏为大秦臣属,以彰大秦之德,教化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