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姑娘和楚修随着花无心磕磕绊绊的身影回到无心殿,期间她本想着上前帮忙,却都被楚修一一拦住,原因无二,花无心此时定是再不愿把她的阿姐交给她除外的人。比起静心殿的血腥和喧嚣,无心殿就显得平静太多了,仿若一切都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之中,甚至能从那吹过的夜风中,听到摩擦过枝桠的沙沙声。
花无心抱着赤纱坐在那块青石上,用红白相间的袖摆轻柔地擦过她嘴角还不及干涸的血迹,轻声开口:“阿姐,你睁开眼看一看,我带你来看木莲花了,你不是一直都想再看一眼木莲花的吗?其实我都知道,当初陛下带人去地下王城挖来这些木莲的时候,你也是很想种在自个院子里的,对不对?”她伸手帮她把额前的碎发拨到尔后,细致地拢了拢,继而开口:“阿姐,你是不是一直都以为我是怨你,便不再跟你往来,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当初进到这楚宫里,为着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是有多么的高兴,可是,我却又害怕着重逢,因为过去太过沉重,那些血腥始终让我无法试着以一颗平常的心来面对你,你总说是你错了,其实错的何尝又不是我?”
说着,她侧眸看了木姑娘与楚修一眼,难得地笑了笑:“你们一定很好奇,作为剑奴一族的人,又为何会与琉璃皇朝扯上关系吧?”
木姑娘点点头,试探性地开口:“什么关系?与赤霄剑有关么?”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相信你应该听说过,琉璃乃是被众神所祝福的国度,木莲花常开不败,香飘百里,那里的天,是最为纯粹的碧蓝。当年我族先祖曾经告诫,赤霄剑一旦入魔,后果将不堪设想,凡世必定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而琉璃那样一个纯粹的所在,恰恰能够压制赤霄剑潜在的魔性,所以我族很早以前就迁址到琉璃隐居下来。”她无澜的眸里终于带上了点点的涟漪,声音里,都透着无尽的怀念,“好像说得有些远了,其实简单说来,不过就是当时的琉璃南楚一战,我瞒着剑奴族人将尘封的赤霄剑送给了水琉璃,本想着助他平定战乱护卫琉璃,却不想激发了赤霄剑嗜血的魔性,那一战,真正的日月无光,血流成河,我站在琉璃的城楼上,却依然可以听到震天的厮杀声,哀嚎声,声声入耳,句句都是凌迟,那一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而杀戮,也是持续了一天一夜,再后来,再后来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言罢,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抛却了所有的顾忌,云淡风轻。
闻言,木姑娘心内的疑惑却是更深了一些,她不禁开口问道:“花姐姐,按你说来,水琉璃有赤霄剑在手,怎么可能还拜得那么惨呢?”然话落,她便很是后悔了,因为她蓦地想起阿渊白日里说过的话,琉璃皇朝圣公主水琉璃,因为爱上一个女子,而不惜暴露自己掩藏了多年的秘密,难道,花姐姐便是那个传说中的红颜么?
听她说罢,花无心原本含笑的眸子蓦地空洞,声音,也是一种恍惚的冷寂,“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阿姐在静心殿里说过的话,这赤霄剑乃是我族至宝,执剑者除非我族中人,若为异族,需得我族以祖传的仪式授剑,不被认可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驾驭赤霄剑的,只会被反噬,最后心神沦丧,成为完完全全的杀人利刃。”
木姑娘了然地点点头,转而看向身旁的楚修,这个如流云一般洒脱的男子,一夕之间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可是他的双眸,却又是真正的无悲无喜,再是平静不过。她心上一紧,轻轻扯了扯他染血的袖摆:“楚修,你,怎么样?”
闻言,楚修侧眸看了她一眼,那双明媚的月牙大眼里,有着独属于他的影子,清晰,唯一,他扯了扯唇角,带着隐隐的笑意:“或许对于母后而言,这也是最好的归宿了,我不伤心,只是为着这样一个女子而惋惜,她的一生,不该这样过的。就像母后说的,闲时看流云落花,偶撑一把纸伞,路过雾霭沉沉的烟雨,笑对山河,她要在落眉的风里,自画红尘的妆。”
烟雨落眉,红尘为妆么?木姑娘不禁默念了一遍楚修的话,心想,这样一个连天地山河都难以禁锢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深宫高墙里,度过漫长的二十余载,寂寂无声。
花无心把脸轻轻贴到赤纱惨淡如灰的脸旁,红唇轻启,“阿姐,原来你说的不改初心,是这么一个不改初心么,你还是原来的你,变的,不过是小五罢了。”她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太过飘渺,似是下一刻都会在夜风里一霎成灰,“阿姐,我想过了,其实你不想醒来的也没有关系,反正不过几日,小五也会过去陪你的。”言罢,她不禁抬眼看了一眼被层层乌云遮蔽的月亮,悠悠开口:“待到十五月圆,木莲花开,一切,都将会结束。”那一刻,她眸里,是木姑娘都能轻易读懂的解脱。
此刻的静心殿,楚皇早已不知所踪,地上的赤霄剑上的血迹也已干涸,而那闲闲靠在石柱上面的白衣公子,终于动了,看了这么一场戏,除了对木姑娘站到楚修身边三尺以内有些不满以外,其他的,他表示无感,衣袖轻挥,他拿起那把同样被遗落在地的彼岸花伞,放到鼻尖微微一嗅,潋滟的桃花眸里蓦地一深,尔后,却是浅浅地笑了,“果然是个笨蛋。”也不知,是在说与谁听。
正想着要不要去静心殿看看某个笨蛋有没有被人占到便宜,却突然腰间的传音佩一闪,他眸色一敛,拿起听过里面一已经化作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深,看来,有些人,是真的很闲。
只是,又要几天见不到某个笨蛋了,他表示,有些不高兴啊,他想,既然有些人不让他闲,那么,他便让他再也闲不起来吧。
想着,他直接化作一道疾光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楚皇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无心殿的时候,一眼见到被花无心抱在怀里的赤纱,他眸色一深,快步往前走去,却不料太过心急被厚重的衣摆绊倒在地上,可他却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几乎是爬到了花无心的面前,再没有了那股子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近乎颤抖着开口:“纱儿,阿九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好不好?”说着,似是想伸出手抚一下她的脸,却被赤纱一个转身躲过。
她瞪大了一双秋水的眸子,近乎一字一句地开口:“你,没有资格,再碰我阿姐。”
闻言,楚皇心口一窒,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紧,连呼吸,都是生生的疼,他干涩着开口:“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她,就只是看看,好不好?”
或许是从未见过这么低声下气的楚皇陛下,花无心犹豫了半晌,蓦地想到姐姐挡剑之时的那种绝然,她的手,却是松了一松,她想,或许姐姐,应该是愿意的。
见她点头,楚皇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接过赤纱冰冷的身子,一下紧抱到怀里,明明没有一丝的暖意,可他只觉心上从未有过的满足,他不禁伸手替她理了理些微凌乱的衣裳,沙哑着开口:“你不是最喜欢唤我阿九的么?怎么现在却是连看,也不再看我一眼了呢?若以后留我一人,纱儿,又有谁可以如你这般,轻声,唤我阿九。”
他不禁低头,嗅了嗅她发间,还是那抹熟悉的清香,但于他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他笑了笑,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低沉,近乎失魂落魄的哀伤:“纱儿,我本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我所想要的,可是现在,我却是有些后悔了,怎么办?我好像忘了,我到底要的是什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楚皇会有很多后宫,但阿九,只有一个妻子,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愿见到这样的我,只是,经历过那些,我又该如何来留住曾经的你,原本以为把你唯一的妹妹带到宫里,你便会一直留着我身边,却终究还是我强求了。”或许他一直都很清醒,可是,谁又知道,只有这样样近乎无情无心的一面,才能让他肆无忌惮地看一看她的脸,亦或是毫无芥蒂地说一些话,真实而自我,再不必去想那让他们越隔越远的曾经。
似是要把这二十四年来的多少次的欲言又止都诉说殆尽,他的声音低哑却又缠绵:“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在木莲花下初识的那一天,晴空万里,然后有一个穿着黑裙的姑娘很骄傲地告诉我,她来自神的国度,后来,我也果然信了,你确实是不属于我的红尘,明明就在身边,却还是像在天际那般遥远,触手不及。”说着,他眸里泛起一抹浓重的湿意,那一刻,他脆弱得不像个帝王,仅仅是个失去妻子的男人。“你说,你不喜欢这一身宫装,嫌太过繁琐,可是,我却是自私地只想让你穿给我看,怎么办,好像又要让你失望了,我说过,你只能是我的,即便是死,也只能躺在我的陵寝里,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太久,只是,像我这般罪孽深重,死后入了地狱,又该如何去找上你呢?”
似是有些害怕,他更紧地抱住她冰冷的身子,近乎自言自语:“好像快要天亮了,我带你回宫看日出好么,你一直说荒漠的日出好看,现在我不能陪你回去,但在南楚,你想怎么看都可以。”说着,他踉跄着起身,横抱着她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虽缓,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仿若脚步一经放下,再抬起,便是用尽所有力气。
花无心本想阻止,但看着那双孤寂的眸子,终究有些不忍,想了想,她还是轻声开口:“你该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辜负了她一生,死后,就别让她伤心了。”
楚皇高大的身躯狠狠一震,却是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抱着赤纱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刻,时光在他身后一瞬苍老。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他宁愿相信她是为了修儿而死,若是因他自己,那他到底还要如何说服自己走下去这段孤独到死的路?剑奴一族的血脉,可以短暂压制赤霄剑的魔性,他想,或许她只是不愿看见,他亲手毁了那个她喜欢着的自己。
看着那消失在视线转角的身影,至死,终究还是纠缠在了一起,花无心无澜的黑眸微微一眯,轻叹着开口:“不知道尘封在黑暗里的琉璃古城,如今,是个怎样的模样,或许,要麻烦你们跟我回去一趟了。”言罢,她缓缓起身,走向内殿,没了那把彼岸花伞,木姑娘发现,她的背影终于让她看出了一抹猝不及防的脆弱。
佛说彼岸,生在忘川,她言相思,不渡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