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金兰旧谊并雷陈,路浦珠还侠气伸。
一叩九重开雨露,归来十里属阳春。
却说红生与庄伟人两个一同具本,劾奏昝元文。随蒙旨下,着拿元文勘罪,押赴雷州安置讫,便将沈西苓赦还复职。当下红生晓得西苓将至,急忙出关迎接。两人相见,悲喜交集。沈西苓道:“弟自蒙恩谴,祇道此生终于异域,永与故人无相会之日矣。谁料赐环恩诏,即得还都。今日此晤,得非出自梦中耶?”红生再三安慰道:“皆因小弟,致遭奸贼中害。自从别后,弟每回肠日九,天幸偶尔春闱奏捷,又遭昝贼假公济私,将弟举荐剿荡湖寇。幸获扫平复命,得报大仇。今日与兄相会,诚出自圣天子雨露隆渥,并吾兄忠诚格天之所致也。”沈西苓道:“还籍仁兄雪冤,得返故土。自今以后之日,俱君之所赐也。”言讫,又将别后阅历之事细细的叙了一遍。随即引去见庄伟人。庄伟人欣然置酒款待,三人尽欢而饮。将至半夜,沈西苓向着红生道:“小弟离家数载,白云在望,血泪几枯。今虽幸得还京,已无功名之念,明日即欲上表乞养,未审台意何如?”红生道:“小弟婚姻尚未成就,鄙意正欲陈词完娶。兄既宦情厌冷,弟亦作速出都矣。”二人商议已定,遂各写疏辞归。表凡三上乃许。会庄伟人出镇扬州,便一齐离京起程。城中部属,科道各官,无不备酒饯送,馈银作赆。路旁观者如堵,各各赞羡。
三人离京之后,一路谈笑饮宴,极其欢洽。不一日,早已来到扬州关上,同送庄伟人上任,就泊船在总府衙门前。红生想着扬州名妓最多,思欲前去一访。便改换衣服,瞒着庄、沈二人,止带两个仆从,祇说去望朋友,悄悄的竟自踱到院中来。谁想妓女虽多,都是寻常颜色,并无所谓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者。又闻说城外略有几个好些的,便慢慢的迤逦踱出城来。行了数里,到处访问。看看天色傍晚,回城不及,红生心下着忙。又远远的行了几里,不觉红日西沉,素蟾东出。红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思无处投宿,忽远远望见树林中有灯光照出。遂趋步从之,却是三间茅舍,四下甚是僻静。红生叩门许久,祇听得里边有人脚步响,乃是一个年少妇人启门而出。红生便即挨身进内,告求借宿。抬眼仔细一看,恰有几分面善。那妇人亦定睛细视,道:“相公莫非姓红么?”红生失惊道:“我是远方来的,娘子为何认得?”妇人道:“原来隔别数年,相公已不认得了。妾即是方家的凌霄,何幸相公得到这里相遇。”红生大惊道:“怪道有些面熟,原来就是凌霄姐。你为何却在这里?”凌霄潸然泣下,道:“相公请坐,妾的苦楚,一言难尽。自从相公去后,方兰那厮,竟把小姐许了何半虚。后来何家迎娶,刚到半路,竟被强人把小姐掳去。那方兰惟恐老安人见责,把妾身当日拐了就走。经今数载,不知小姐怎么样了?妾又住在这里落难。”说罢,放声大哭。红生道:“你如今既从了方兰,哭也无益了。祇是他在此处作何勾当?”凌霄道:“据他说在城中生理,妾亦何从查考。祇为不肯从他,终日在此逼迫。妾身也是难过日子的了。”红生道:“如今却在何处?”凌霄道:“往常间进城,或一日一归,或间日一归。今已去了数日,说准在明日回来。”红生道:“方兰既要你成亲,也不差迟,你何故不肯?”凌霄道:“这样不长进的杀才,并没有一点良心,料他是个没结果的,我怎肯从他。”红生道:“既如此,你且不要烦恼。祇你家的小姐,不知经过了多少患难,如今早已到在家里了。今有个沈相公,当日在你家读书的,已中了进士,现做大官。今泊在萱府前那只座船就是。不如我替你写张状纸,告到他手里,就求他带回,却不是好。”凌霄道:“这等多谢相公,若得还乡,衔恩不朽了。”随急忙忙寻出一张旧纸,教红生写状。一边自去整备夜饭与生充饥。就在几旁坐下,满满斟酒,以目斜送,甚是殷勤。
红生旅邸凄凉,正在久旷之际,又是旧交,未免情动。那凌霄虽无十分容貌,然眉目秀丽,亦自可人。兼值灯火之下,越觉丰庞娟媚。红生又多饮了几杯,乘着酒兴,以言挑之道:“姐姐前日在方家辛苦,今得闲养,面庞更觉标致了好些。”凌霄微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念着奴家离乡背井,有甚好处。”红生道:“姐姐既已随着方兰,向来还是一处歇息,还是两处各寝?”凌霄道:“我房在东,他卧西首。”红生笑道:“祇怕男孤女独,风雨凄凉,怎当此长夜迢迢,管不得那东西之隔。”凌霄明知讽己,便含笑不答。红生又笑道:“与姐姐阔别多时,还记得晚香亭内曾试阳台之梦否?今夕何夕,得再相逢,信是天从人愿,不知姐姐意内若何?”凌霄听说,满脸晕红,低了头寂不做声。见红生这般情厚,又且无人在此,便从旁坐下。既而又将酒满满斟送。红生亦送过一杯,道:“姐姐亦须陪饮一杯。”凌霄再四推辞,被着红生歪缠不过,祇得吃尽了。谁知量甚不高,吃下了这杯急酒,登时面色通红,把持不定。一堆儿蹲在椅上,红生一把搂住,道:“姐姐酒量原来如此不济。愿即与卿再图欢梦,幸勿推阻,以负此良夜。”凌霄双手推开道:“有甚快活处,相公莫要如此。”红生哪里肯听,竟与解裙卸裤。凌霄此时,口中虽则假意不肯,心内早已十分情动,全不是对着方兰的口角了。当下红生婉转求欢,凌霄半推半就,遂即云雨起来。怎见得旷男怨女,一番情梦。曾有一诗为证:
当年曾已效绸缪,此夕相逢兴更稠。
粉项紧搂唇屡咂,金莲斜耸玉双钩。
往来款款春应满,喘笑吁吁乐未休。
无限欢娱描不尽,回看月已下西楼。
有顷,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凌霄重剔银灯,收拾已毕,便同红生一床而寝。
睡至天明,凌霄道:“夜来所言,须得相公与我同去便好。”红生道:“我有别事羁身,兼又不便与你同去。你到那里,我自指点你就是。”遂吃了早膳,一同到城。红生远远指着大船,说道:“这只大号座船就是沈爷坐的。你去船边伺候,待沈爷出来,叫喊便了。”说罢,竟自转去。凌霄候了好一会,纔见庄都督送着沈员外下船,凌霄从旁觑得分明,便一片声叫起屈来。沈西苓听见,忙叫手下人拿住,接上状词。看罢,知是方兰拐骗之故,心下转道:“虽是那方兰无赖,做了这般没下梢的事,然当时曾经同窗数载,又不是管属地方官,怎好问得。”便写了一个名帖,并那状词与凌霄,着人送至扬州府正堂审问,自己在船等候回复。
府官见是沈员外送来的事情,不敢迟误,飞速出牌拘审。差人下乡,恰值方兰归来不见了凌霄,正在那里喧嚷。差人向前一把扭住。方兰不知就里,犹乱嚷道:“我是方相公,你怎敢拿着我。”差人道:“我是不敢拿你的,却为着本府太爷请你。”方兰吃了一惊,竟被差役一直扯到府堂。府尊见了,大喝道:“刁奴才,你拐骗良家女子,逃到这里,还是掠卖还是奸拐为妻?”方兰纔晓得是凌霄这件事发作,祇得跪上禀道:“那个凌霄,原是自家的婢女。小人也是簪缨后裔,怎肯做那拐骗之事,望乞太爷电情超豁。”府尊大怒,喝道:“谁许你多讲,且待那凌霄说上来。”凌霄便哭哭啼啼,把前后事情细细的诉了一遍。方兰跪上去再欲辩时,府尊不容开口,便抽签掷下,喝叫重打四十。又取一面大枷,枷在头门示众,即将凌霄并回词送上沈爷,待他自家发放。红生闻知,忙至府前,见方兰道:“方兄请了,兄为何这般模样?”方兰哭道:“说也可丑。其年仁兄为了官事之后,家婶母就把舍妹另许何半虚,比及何家娶去,路上又遇着强盗掳去,如今舍妹还不知下落。此事原是弟与凌霄同送亲的。因无面目回家,祇得同着凌霄住在这里。谁想这个丫头听人唆哄,霹空写着一张状子,告到太爷,竟说我是拐骗,为此屈受刑责。想我异乡孤另,没人搭救的了。”说罢,泪如雨下,甚是可悯。
红生听了,倒也慈悲起来。说道:“看你流落异乡,身受刑罚,其实可怜。祇是当初你的念头不好,所以到了这所在。我与你无论别的,就是同窗几载,岂能无情。”方兰点头道:“弟自今已经件件晓得了。”红生便向店中买了一个帖儿写着,便着巡风民壮传进府去。府尊连忙接进夤宾馆内聚话多时,亲自送出头门。红生见了方兰,假做吃惊,对着府尊道:“这方兰乃是小弟的同窗敝友,不知犯着何事,却被老年翁惩之以法。”府尊一拱道:“领教。”红生别了府尊,府尊登时开枷释放。方兰大吃一惊道:“红玉仙为何与本处太爷相熟?今日倒感激他的大恩,得以开劈。若不遇着他,几乎把那性命送在此处了。”当下再三拜谢,苦苦要留红生到寓。红生道:“我因匆匆返棹,不得工夫。你若要归去,可于今晚作速收拾,明日早到庄总爷衙门前等我。”方兰唯唯应声而去。红生亦遂即到总府前来。此时,沈西苓尚未开船,遂同去拜辞庄伟人。伟人又整备筵席,留着二生祖饯。直至次日送出,沈西苓与红生刚欲下船,祇见方兰背负包裹站在岸边等候,红生忙唤他下舱相见。方兰见了二生这般显耀,逡巡不敢下船。红生在船内微微冷笑道:“看你急急而来,恰是丧家之狗。若追前情,决不轻恕。但今见你十分狼狈,我也不必深究了。”方兰听得,祇得含羞走下船舱,撇了包裹,向着二生深深作了两个揖。转眼望见凌霄立在前舱,越发面色涨得通红起来,旋即走至后梢去了。二生也佯为不知。
当晚饮酒中间,沈西苓便唤凌霄出见,从容语以其事。红生听见,假作不知。不一日,已到苏州关上。红生谓沈西苓道:“弟以白云念切,归思甚浓,不得造府叩谒。至方家岳母处亦不暇探候。惟凌霄姐,既承挈携而归,望乞差一尊价送去,殊沾高谊不浅。”言讫,遂即握手言别。
红生即一径到了长兴,拜见红老夫妇。红公与老安人大悦,便问别后事情。红生细述一遍,道:“不肖命途多舛,数遇凶危,始遭方兰赖姻事,与何半虚局计诬陷窝主。被擒收禁私狱,天幸花神援救,得脱牢笼。及至京都,又因醉闯昝元文别墅,被他朝回遇见,认做奸细,拿住不放。又亏得沈西苓救免,既而春宫奏捷,昝贼犹欲害儿性命,将儿举荐一本,奉旨征剿湖寇。当时与贼三战三北,被困山头三日。若不遇那庄伟人解围,早已作睢阳后身矣。其间艰苦,一言难尽。今幸功成名立,得蒙圣恩,钦赐归娶。皆上赖父母之福,下藉庄、沈之力,不肖何有焉。”红公与老安人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还自你读书的功效。至于患难险阻,也算做天相吉人了。汝于次日可到祖莹拜祭,也见你荣名及祖。”红生唯唯应诺。
要知后来何如?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