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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执国法王恢受诛 骂座客灌夫得罪

却说王恢还朝,入见武帝,武帝不禁怒起,说他劳师纵敌,罪有所归。试问自己,果能无过否?王恢答辩道:“此次出师,原拟前后夹攻,计擒单于,诸将军分伏马邑,由臣抄袭敌后,截击辎重,不幸良谋被泄,单于逃归,臣所部止三万人,不能拦阻单于,明知回朝复命,不免遭戮,但为陛下保全三万人马,亦望曲原!陛下如开恩恕臣,臣愿邀功赎罪;否则请陛下惩处便了。”武帝怒尚未息,令左右系恢下狱,援律谳案。廷尉议恢逗挠当斩,复奏武帝。武帝当即依议,限期正法。恢闻报大惧,慌忙属令家人,取出千金,献与武安侯田,求他缓颊。是时太皇太后窦氏早崩,在武帝建元六年。丞相许昌,亦已免职。武安侯田,竟得入膺相位,内依太后,外冠群僚,总道是容易设法,替恢求生,遂将千金老实收受,入宫白王太后道:“王恢谋击匈奴,伏兵马邑,本来是一条好计,偏被匈奴探悉,计不得成,虽然无功,罪不至死。今若将恢加诛,是反为匈奴报仇,岂非一误再误么?”王太后点首无言。待至武帝入省,便将田所言,略述一遍。武帝答道:“马邑一役,本是王恢主谋,出师三十万众,望得大功,就使单于退去,不中我计,但恢已抄出敌后,何勿邀击一阵,杀获数人,借慰众心?今恢贪生怕死,逗留不出,若非按律加诛,如何得谢天下呢!”理论亦正,可惜徒知责人,不知责己。

王太后本与恢无亲,不过为了母弟情面,代为转言。及见武帝义正词严,也觉得不便多说,待至武帝出宫,即使人复报田。亦只好复绝王恢。千金可曾发还否?恢至此已无生路,索性图个自尽,省得身首两分。狱吏至恢死后,方才得知,立即据实奏闻,有诏免议。看官阅此,还道武帝决意诛恢,连太后母舅的关说,都不肯依,好算是为公忘私。其实武帝也怀着私意,与太后母舅两人,稍有芥蒂,所以借恢出气,不肯枉法。

武帝常宠遇韩嫣,累给厚赏。已见前文。嫣坐拥资财,任情挥霍,甚至用黄金为丸,弹取鸟雀。长安儿童,俟嫣出猎,往往随去。嫣一弹射,弹丸辄坠落远处,不复觅取。一班儿童,乐得奔往寻觅,运气的拾得一丸,值钱数十缗,当然怀归。嫣亦不过问。时人有歌谣道:“苦饥寒,逐金丸。”武帝颇有所闻,但素加宠幸,何忍为此小事,责他过奢,会值江都王非入朝,武帝约他同猎上林,先命韩嫣往视鸟兽。嫣奉命出宫,登车驰去,从人却有百余骑。江都王非,正在宫外伺候,望见车骑如云,想总是天子出来,急忙麾退从人,自向道旁伏谒。不意车骑并未停住,尽管向前驰去。非才知有异,起问从人,乃是韩嫣坐车驰过,忍不住怒气直冲,急欲奏白武帝。转思武帝宠嫣,说也无益,不如暂时容忍。待至侍猎已毕,始入谒王太后,泣诉韩嫣无礼,自愿辞国还都,入备宿卫,与嫣同列。王太后也为动容,虽然非不是亲子,究竟由景帝所出,不能为嫣所侮,非系程姬所产。乃好言抚慰,决加嫣罪。也是嫣命运该绝,一经王太后留心调查,复得嫣与宫人**情事,两罪并发,即命赐死。武帝还替嫣求宽,被王太后训斥一顿,弄得无法转圜,只好听嫣服药,毒发毙命。嫣弟名说,曾由嫣荐引入侍,武帝惜嫣短命,乃擢说为将,后来且列入军功,封案道侯。江都王非,仍然归国,未几即殁,由子建嗣封,待后再表。

惟武帝失一韩嫣,总觉得太后不肯留情,未免介意。独王太后母弟田,素善阿谀,颇得武帝亲信。从前尚有太皇太后,与不合,见前文。至此已经病逝,毫无阻碍,所以得进跻相位。向来小人情性,失志便谄,得志便骄,既首握朝纲,并有王太后作为内援,当即起了骄态,作福作威,营大厦,置良田,广纳姬妾,厚储珍宝,四方货赂,辇集门庭,端的是安富尊荣,一时无两。犹记前时贫贱时否?每当入朝白事,坐语移时,言多见用,推荐人物,往往得为大吏至二千石,甚至所求无厌,惹得武帝也觉生烦,一日又面呈荐牍,开列至十余人,要求武帝任用。武帝略略看毕,不禁作色道:“母舅举用许多官吏,难道尚未满意么?以后须让我拣选数人。”乃起座趋出。既而增筑家园,欲将考工地圈入,以便扩充。考工系少府属官。因再入朝面请,武帝又怫然道:“何不径取武库?”说得面颊发赤,谢过而退。为此种种情由,所以王恢一案,武帝不肯放松,越是太后母舅说情,越是要将王恢处死。田权势虽隆,究竟拗不过武帝,只好作罢。

是时故丞相窦婴,失职家居,与田相差甚远,免不得抚髀兴嗟。前时婴为大将军,声势赫濯,不过一个郎官,奔走大将军门下,拜跪趋谒,何等谦卑,就是后来婴为丞相,为太尉,名位上几乎并肩,但尚自居后进,一切政议,推婴主持,不稍争忤。谁知时移势易,婴竟蹉跌,得超升,从此不复往来,视同陌路,连一班亲戚僚友,统皆变了态度,只知趋承田氏,未尝过谒窦门,所以婴相形见绌,越觉不平。何不归隐。

独故太仆灌夫,却与婴沆瀣相投,始终交好,不改故态,婴遂视为知己,格外情深。灌夫自吴楚战后,见五十五回。还都为中郎将,迁任代相,武帝初,入为太仆,与长乐卫尉窦甫饮酒,忽生争论,即举拳殴甫,甫系窦太后兄弟,当然不肯罢休,便即入白宫中。武帝还怜灌夫忠直,忙将他外调出去,使为燕相,夫终使酒好气,落落难合,卒致坐法免官,仍然还居长安。他本是颍川人氏,家产颇饶,平时善交豪猾,食客常数十人,及夫出外为官,宗族宾客,还是倚官托势,鱼肉乡民。颍川人并有怨言,遂编出四句歌谣,使儿童唱着道:“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夫在外多年,无暇顾问家事,到了免官以后,仍不欲退守家园,但在都中混迹。居常无事,辄至窦婴家欢叙。两人性质相同,所以引为至交。

一日夫在都游行,路过相府,自思与丞相田,本是熟识,何妨闯将进去,看他如何相待?主见已定,遂趋入相府求见。门吏当即入报,却未拒绝,照常迎入。谈了数语,便问夫近日闲居,如何消遣?夫直答道:“不过多至魏其侯家,饮酒谈天。”随口接入道:“我也欲过访魏其侯,仲孺可愿同往否?”夫本字仲孺,听得邀与同往,就应声说道:“丞相肯辱临魏其侯家,夫愿随行。”不过一句虚言,谁知灌夫竟要当起真来!乃注目视夫,见夫身着素服,便问他近有何丧?夫恐寓有别意,又向进说道:“夫原有期功丧服,未便宴饮,但丞相欲过魏其侯家,夫怎敢以服为辞?当为丞相预告魏其侯,令他具酒守候,愿丞相明日蚤临,幸勿渝约!”只好允诺。夫即告别,出了相府,匆匆往报窦婴。实是多事。

婴虽未夺侯封,究竟比不得从前,一呼百诺。既闻田要来宴叙,不得不盛筵相待,因特入告妻室,赶紧预备,一面嘱厨夫多买牛羊,连夜烹宰,并饬仆役洒扫房屋,设具供张,足足忙了一宵,未遑安睡。一经天明,便令门役小心侍候。过了片刻,灌夫也即趋至,与窦婴一同候客。好多时不闻足音,仰瞩日光,已到晌午时候。婴不禁焦急,对灌夫说道:“莫非丞相已忘记不成!”夫亦愤然道:“哪有此理!我当往迎。”说着便驰往相府,问明门吏,才知尚高卧未起。勉强按着性子,坐待了一二时,方见缓步出来。当下起立与语道:“丞相昨许至魏其侯家,魏其侯夫妇,安排酒席,渴望多时了。”本无去意,到此只好佯谢道:“昨宵醉卧不醒,竟至失记,今当与君同往便了。”乃吩咐左右驾车,自己又复入内,延至日影西斜,始出呼灌夫,登车并行。窦婴已望眼欲穿,总算不虚所望,接着这位田丞相,延入大厅,开筵共饮。灌夫喝了几杯闷酒,觉得身体不快,乃离座起舞,舒动筋骸。未几舞罢,便语田道:“丞相曾善舞否?”假作不闻。惹动灌夫酒兴,连问数语,仍不见答。夫索性移动座位,与相接,说出许多讥刺的话儿。窦婴见他语带蹊跷,恐致惹祸,连忙起扶灌夫,说他已醉,令至外厢休息。待夫出去,再替灌夫谢过。却不动声色,言笑自若。饮至夜半,方尽欢而归。即此可见田阴险。

自有这番交际,即想出一法,浼令宾佐籍福,至窦婴处求让城南田。此田系窦婴宝产,向称肥沃,怎肯让与田?当即对着籍福,忿然作色道:“老朽虽是无用,丞相也不应擅夺人田!”籍福尚未答言,巧值灌夫趋进,听悉此事,竟把籍福指斥一番。还是籍福气度尚宽,别婴报,将情形概置不提,但向劝解道:“魏其侯年老且死,丞相忍耐数日,自可唾手取来,何必多费唇舌哩!”颇以为然,不复提议。偏有他人讨好前,竟将窦婴灌夫的实情,一一告知,不禁发怒道:“窦氏子尝杀人,应坐死罪;亏我替他救活,今向他乞让数顷田,乃这般吝惜么?况此事与灌夫何干,又来饶舌,我却不稀罕这区区田亩,看他两人能活到几时?”于是先上书劾奏灌夫,说他家属横行颍川,请即饬有司惩治。武帝答谕道:“这本丞相分内事,何必奏请呢!”得了谕旨,便欲捕夫家属,偏夫亦探得田阴事,要想乘此讦发,作为抵制。原来为太尉时,正值淮南王安入朝,出迎霸上,密与安语道:“主上未有太子,将来帝位,当属大王。大王为高皇帝孙,又有贤名,若非大王继立,此外尚有何人?”安闻言大喜,厚赠金钱财物,托随时留意。原是骗钱好手。两下里订立密约,偏被灌夫侦悉,援作话柄,关系却是很大。何妨先发制人,径去告讦。得着风声,自觉情虚,倒也未敢遽下辣手,当有和事老出来调停,劝他两面息争,才算罢议。

到了元光四年,取燕王嘉刘泽子女为夫人,由王太后颁出教令,尽召列侯宗室,前往贺喜。窦婴尚为列侯,应去道贺,乃邀同灌夫偕往。夫辞谢道:“夫屡次得罪丞相,近又与丞相有仇,不如不往。”婴强夫使行。且与语道:“前事已经人调解,谅可免嫌;况丞相今有喜事,正可乘机宴会,仍旧修好,否则将疑君负气,仍留隐恨了。”婴为灌夫所累,也是够了,此次还要叫他同行,真是该死!灌夫不得已与婴同行,一入相门,真是车马喧阗,说不尽的热闹。两人同至大厅,当由田亲出相迎,彼此作揖行礼,自然没有怒容。未几便皆入席,田首先敬客,挨次捧觞,座上俱不敢当礼,避席俯伏。窦婴灌夫,也只得随众鸣谦。嗣由座客举酒酬,也是挨次轮流。待到窦婴敬酒,只有故人避席,余皆膝席。古人尝席地而坐,就是宾朋聚宴,也是如此。膝席是膝跪席上,聊申敬意,比不得避席的谦恭。灌夫瞧在眼里,已觉得座客势利,心滋不悦,及轮至灌夫敬酒,到了田面前,亦膝席相答,且向夫说道:“不能满觞!”夫忍不住调笑道:“丞相原是当今贵人,但此觞亦应毕饮。”不肯依言,勉强喝了一半。夫不便再争,乃另敬他客,依次挨到临汝侯灌贤。灌贤方与程不识密谈,并不避席。夫正怀怒意,便借贤泄忿,开口骂道:“平日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日长者敬酒,反效那儿女子态,絮絮耳语么?”灌贤未及答言,却从旁插嘴道:“程李尝并为东西宫卫尉,今当众毁辱程将军,独不为李将军留些余地,未免欺人?”这数语明是双方挑衅,因灌夫素推重李广,所以把程李一并提及,使他结怨两人。偏灌夫性子发作,不肯少耐,竟张目厉声道:“今日便要斩头洞胸,夫也不怕!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狂夫任性,有何好处?座客见灌夫闹酒,大杀风景,遂托词更衣,陆续散去。窦婴见夫已惹祸,慌忙用手挥夫,令他出去。谁叫你邀他同来?

夫方趋出,大为懊恼,对众宣言道:“这是我平时骄纵灌夫,反致得罪座客,今日不能不稍加惩戒了!”说着,即令从骑追留灌夫,不准出门,从骑奉命,便将灌夫牵回。籍福时亦在座,出为劝解,并使灌夫向谢过。夫怎肯依从?再由福按住夫项,迫令下拜,夫越加动怒,竟将福一手推开。至此不能再忍,便命从骑缚住灌夫,迫居传舍。座客等未便再留,统皆散去,窦婴也只好退归。却召语长史道:“今日奉诏开宴,灌夫乃敢来骂座,明明违诏不敬,应该劾奏论罪!”好一个大题目。长史自去办理,拜本上奏。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追究前事,遣吏分捕灌夫宗族,并皆论死。一面把灌夫徙系狱室,派人监守。断绝交通。灌夫要想告讦田,无从得出,只好束手待毙。

独窦婴返回家中,自悔从前不该邀夫同去,现既害他入狱,理应挺身出救。婴妻在侧,问明大略,亟出言谏阻道:“灌将军得罪丞相,便是得罪太后家,怎可救得?”婴喟然道:“一个侯爵,自我得来,何妨自我失去?我怎忍独生,乃令灌仲孺独死?”说罢,即自入密室,缮成一书,竟往朝堂呈入。有顷,即由武帝传令进见。婴谒过武帝,便言灌夫醉后得罪,不应即诛。武帝点首,并赐婴食,且与语道:“明日可至东朝辩明便了。”婴拜谢而出。

到了翌晨,就遵着谕旨,径往东朝。东朝便是长乐宫,为王太后所居,田系王太后母弟,武帝欲审问此案,也是不便专擅,所以会集大臣,同至东朝决狱。婴驰入东朝,待了片刻,大臣陆续趋集,连田也即到来。未几便由武帝御殿,面加质讯,各大臣站列两旁,婴与同至御案前,辩论灌夫曲直。为这一番讼案,有分教:

刺虎不成终被噬,飞蛾狂扑自遭灾。

欲知两人辩论情形,俟至下回再表。

王恢之应坐死罪,前回中已经评论,姑不赘述。惟田私受千金,即恳太后代为缓颊。诚使武帝明哲,便当默察几微,撤相位,别用贤良,岂徒拒绝所请,即足了事耶?况壹意诛恢,亦属有激使然。非真知有公不知有私也。窦婴既免相职,正可退居林下,安事天年,乃犹溷迹都中,流连不去,果胡为者!且灌夫好酒使性,引与为友,益少损多,无端而亲田,无端而忤田,又无端而仇田,卒至招尤取辱,同归于尽,天下之刚愎自用者,皆可作灌夫观!天下之游移无主者,亦何不可作窦婴观也?田不足责,窦婴灌夫,其亦自贻伊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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